北境当然无法停下脚步。
原有的禹州、堔州加上新夺下的严州、淳州,如此大的疆域已经足够叫北境成为天xià • zhù目的中心。
鲜明的旗号能叫更多的士人来投,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众所皆知,以北境现在的班底,绝对没办法控制这样多的州域,因此现在的单氏非常具备叫士人发展的空间——实实虚虚良莠不齐的人彻底沉淀下来需要时间,但是迫在眉睫的用人需要,却叫单氏根本没办法耐着性子等待。
人心总是贪婪的,咬下的肉吞不到肚里总会叫人愤怒与急切,再加上目前的单氏只能称得上一辆足够强大的战车,却不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严、淳两州勉强臣服,内部仍有不安定的势力,想要完完全全掌控两州不是易事——本来就到处是漏洞,因为距离兴州极近,世家还在那虎视眈眈,一个不慎就易被人钻了罅隙功亏一篑,所以必须想出另外的办法来保存并延续这种优势。
“将军只能选择前进,”千叶平静地微笑道,“不能耽于现状,不能停止战争。”
她以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口吻说道:“世家牢牢盘踞的兴州已经绝了单氏直接入主皇城以此坐观天下的路,与世家分庭抗礼是必然趋势,单氏能借势发动奇袭吞并两州,自然也不能阻止世家动手脚来挖单氏的墙角。毕竟两州世族何其多,地位也崇高,没有足够的原因还不能动不能杀,除非单氏只收寒门之才,不准备再纳世族出身的贤臣良将。所以说,既然漏洞一时难以填补,要想后方不起火,只能主动在前方放火,转移注意。”
“单氏既然开启了征战的路,那就一直走到底吧,”她的唇角优柔带笑,幽眸中却泛着一抹冷酷的光,“抢占更多的领土,点燃更烈的战火,让天下陷入混乱,让世家无暇它顾——在下曾说‘破釜沉舟’便是这个释义,单氏要成为先行者,要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魄力,就必须勇往直前,毕竟,兴州虽然难破,但前方还有邺州,还有衡州……”
既然鲜花着了锦,烈火烹着油,想要让花不败,油更沸,那便要不断地为之加温,使之燃烧得更旺盛。
如果不想看到只有自己陷进泥沼,那就要拖整个天下入水,叫所有人都为了人口与地盘发疯,叫一切割据的门阀都没办法保持理智,陷入这场落后一步就要挨打的争夺战,只有如此,大家都自顾不暇,才足够叫北境来掩饰自己前进道路上的失误。
这样,目前所得的州域才会真正转化为优势。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要损失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就与千叶无关了,毕竟痛不在千叶身上,割舍也是别人的,她只管给提议,做决定的是别人呀。
单世昌冷冷道:“战争需要多少准备?无休止地打下去,北境迟早会被拖垮。”
“不会,”千叶眸光盈盈,大概是因为脸上挂满笑意,连反驳都显得何等柔缓动人,“什么时候天下大乱,什么时候就是将军清点战果的时候。至于准备?将军才打下了严州与淳州不是吗?”
她语气带着几分惊讶,仿佛是在点出,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对方没想到:“北境是根基,但是这两州并不是。粮草与钱财就放在眼前,将军又何须顾忌那么多?在下相信,会有足够多的世族愿意为将军安天下的杀伐作出‘贡献’。”
不动世族不代表不能搜刮,钱袋子都不拿,两州打下来就真以为这是自己口中的肉,想什么时候吞就什么时候吞?
千叶最理想的状态,北境根基稳住,严、淳两州作为新的后方,压榨出足够的钱粮与战力以供前方征战,新打下的地盘继续被剥削……
直到兴州对于地方的连接彻底被切断,乱世开启,天下混战,世家连同成帝也只能成为其中一个割据势力为止,双方处在同一种位阶,才好图谋。
至于“后方”,因为着实太大,所以只要收拢最重要的城域,其余的采取极权统治就可以,反正征战的间隙总有休养生息的时间,到时候可以不断调整准确的策略。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岂不美哉?
单世昌闭了闭眼,当初那句话不断在脑中回荡,“天下人想要看到的,是单氏能够承接江山重担的魄力,是单氏能够担负黎明苍生的能力,是单氏会带给天下希望与富足的前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疑自己当时就中了迷障而不自知。
“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一步?”单世昌居高临下凝望着不远处的女郎。
门窗洞开,这个时节的暑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甚至由于接连数日的秋雨而增添了些许凉意,并未守孝但也穿着素衣的女郎眉目如昔,连面对他时的神态都没什么变化,单世昌眸色极暗,神情晦深莫测。
他缓慢地抬脚,又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靠得更近,俯视的落差也就更大。
他已习惯于无论在何等处境中都保持冷静处事的心态,他并不愿意承认此刻胸腔中燃烧的怒火有收拢不住的趋势,但他滚烫的沸腾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究竟要多努力才能压抑住情绪,这样轻描淡写地吐露出一句来:“北境在你的计划中只是这么简单的一环吗?”
千叶仰着头望着她,很清晰地猜到对方是在怨怼什么。
常年征战,尸山血海里穿梭,也会感觉到疲倦,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打下两州本该是休歇之际,却发现凭借着现在的情形,单氏根本是骑虎难下,虽说不愿意听她的话,心中却知晓,继续征战已经是单氏必须走的路——还能这么“心平气和”站在她这个始作俑者身前,完全是他涵养高了。
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她也完全能画个大饼打个鸡血把这道坎过去,但她笑了笑,选择直接引爆两人中最大的矛盾点:“在下想颠覆大夏,将军想夺得天下,这并没有冲突吗?”
她以一种悠然又愉悦的腔调慢慢说道:“将军,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利益,我们都走在这条道路上,不是吗?”
单世昌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出来丝毫生气的因子,可见对情绪的掌控力度绝对比初遇时还要厉害得多!
他在她身前慢慢蹲下来,虽不是居高临下之势,还是比她要高一些——在这样近得像是能触碰到彼此呼吸的距离里,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一切的人、事、物,在你眼中,就只是用不用得上的筹码?”
千叶神情平静,仿佛感觉不到呼之欲出的压力:“对。”
那挺直如剑的眉毛微微上翘:“包括你自己?”
千叶闻言,忽然一笑:“是的,将军。”
他盯着她片刻,忽然伸出手拔出了她束发的木簪。
木簪啷当落地,青丝蓦地披散满身,甚至有几缕墨发打着飘擦过他的脸,而这个动作并没有触动她丝毫,连那张颜容上的笑意都未有任何改变。
于是包着铁甲片的冰凉手指慢慢捏住她的下巴,又延伸开来,几乎扣住她整个脖颈,通身的铁血与煞气与她身上的柔软温婉着实不相称,千叶可以看到对方眼底飘浮的阴鸷,沉沉的,深深的,何其压抑,何其低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