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所有美德与上层喜好塑造出来的“佳妇”,贤惠、尊夫,行之有道不会踏错半步,对于男人来说自然绝对的省事且放松,但是倘若康乐王后宫中皆是这样的女人的话,千叶倒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对她如此执着了。
魏秀用很简短的言语将来意道了一遍:“温皇后有请——王上应允了,还请单夫人与我同去。”
千叶在想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但她实在懒得演戏,温皇后主动请见的消息叫她对自己的身份更信了两分,她考虑的是紧接着要如何布局,一旦得证所想她绝不会再在恒襄眼皮子底下待下去。
魏秀见她久久不动,一时就有些悔,王上只允许了温皇后的请求,她大可以打发身边人传达旨意,她为什么要亲自来见?
若是这殷氏女不愿意去见温皇后该怎么办?
自己如今就站在这里,她若拒绝,就是打自己的脸,魏秀不可能放任她人践踏自己身为王后的尊严,自然也不可能就此罢休,但这又要考虑到王上的心思,他是否会怪罪……
魏秀慢慢拧起眉头,刹那莫测的思绪没叫她的姿态出现任何动摇,只是神情更显几分严肃,她正待开口之际看到千叶慢慢站起身来。
那跪坐在旁的婢女几乎是瞬间起身取鞋子为她穿上,又拿下高架上放置的裘衣披在她身上,回身捧起摆好了炭火的手炉递到她手里,一连串动作做得有条不紊,随即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后。
魏秀眼睛微微一闪,看了眼那个婢女,确定并非宫侍出身,身上许多细节并非是宫廷调-教出来的,那么显然就是殷氏女近身教养出的婢女了,倒是体贴护主。
“有劳了。”千叶慢慢道。
未问原因,只允诺了随同她去见温皇后。
魏秀才刚松了口气,这道声音入耳,心中莫名其妙就是一动,她控制不住地抬头又看了看对方的脸,正触及到那双幽深甸甸的眼瞳,视线交错,对方即挪开了视线,魏秀心中却无意识地浮现出些许怅然若失来。
这叫她都停顿了片刻,才干涩道:“请。”
一路无言。
温皇后所在的甘泉宫离王上的正殿很近,而魏秀在安排殷氏女的住所时,也有几分私心,因此以附近宫室皆无空置为由,安排了一个不近不远的主殿,距甘泉宫尚有一截距离。
魏秀乘坐在步辇之上,端庄从容姿态一如往昔,脑海中不断回顾着殷氏女身上的一切细节,她的着装、她的姿态、她的神情,每一个画面都在她的思绪中不断倒回,重重叠叠的影像不断闪现又不断消失,最后停留在那双像是蕴着深深泉流的眼中。
好半天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女人。
阴郁、颓然,冷漠、苍白,看着她都仿佛有湿漉漉的寒气环绕过来,但那种美,却像是心头钻出的藤蔓,于漆黑所在依然肆无忌惮地延生,张牙舞爪地缠绕,纵她同为女性,都难忍住内心的悸动。
这叫她尴尬又无措,她控制不住地想起ru母与宫侍们的话语,也难免心生些许疑惑,“祸国妖孽”,莫非真有所谓的“妖孽”说法,否则怎难理解她这种天然就该是处在对立面,理应轻蔑她、敌视她之人,如何也会生出这种没来由的怜惜之情?
要知道,那是有弑夫的蛇蝎心肠并且将要夺了她夫君的女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缘何会如此?
胡思乱想片刻,魏秀身为王后,以十数年时间蕴养出来的坚定与理智到底还是占据了上风,所谓“祸国妖孽”只不过无稽之谈,这世上对女子的倾轧与压迫如此之深,将国家兴亡天下大势归于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何其荒谬,如果如此玄妙当真应验了的话,那她的王上这些年来筹谋征战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殷氏女……到底也不过一个可怜人。
千叶当然没工夫去看前方的某人是如何说服她自己的,她静静地思考着这一趟能带给自己多少益处。
事到如今,她的直觉告诉她,褚赤狂热执着的真相,多半货真价实。
全天下都能被成帝蒙蔽,但温皇后怎会不知道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
大概当年的温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如何豪赌,但她是何等聪颖之人,必然从中觉察到了蛛丝马迹,她知滋事重大,自然不可能与成帝对着干,甚至成帝这瞒天过海之计能如此成功,未免无她在背后处理细节帮衬清除痕迹的缘故。
所以,温皇后对个中真相究竟了解多少,谁也不清楚。
恒襄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叶的身世还有这种奥秘,但他为王的本能也会下意识怀疑一下温皇后要见她的缘由,毕竟两人之间若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虽说并不觉得这两个会对彼此不利,因温皇后与千叶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所以他难免多加一个心眼。
恒襄既答应了温皇后见她,亲自来请的又是康乐王后,千叶自然就明白他对于自己的忌惮。
男人啊,爱得再热火都不会失却自身最后的底限,她的高深莫测与冷漠多变叫他迷恋,但正是因此,他绝对不会给予她最深的信任,相反,魏秀作为他的妻子,才真正叫他敬重且信任。
因此,康乐王后同行更多的是从旁监视,那么见面时千叶与温皇后各自怎样的反应,才能避免露馅,就要看双方有何等默契了。
*
一个缠绵病榻二十多年、堪堪吊着命的妇人,会是个怎般模样,千叶已有想象。
她对比着单世昌刚死那会儿,自己最糟糕最痛苦时候的模样,想得再瘦削再憔悴一些,倒也能猜到几分对方如今的样貌。
事实上,再见到温皇后的时候,连魏秀都惊诧了片刻。
——温皇后披上正装,梳好发髻,穿戴齐整坐在宫中正位上,安静地等着觐见,乍一眼,竟还能看到几分当年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丰神秀丽大气磅礴的气度。
厚厚的脂粉叫她的气色看上去好看一些,但苍老清瘦的脸颊依然是再华美的装扮都掩饰不住的枯槁,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这身装扮,即使算是正装里的常服,衣料对她来说已经显得厚重,搭配着珠饰佩玉更是她难以负担的重量,但她挂着这身整齐的装扮纹丝不动,甚至是垫着厚厚的褥子、倚着榻屏才能勉强维持住坐姿,但这一切都无损于她的高贵,那股子坚韧与顽强之意融合在她与生俱来的贵重与大气中,倒叫人忽略了衣服底下空空削瘦的身体,以及即将燃尽的生命光火。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填着一对明亮的眼瞳,温柔又静谧,和缓又慈悲,仅仅一个眼神就叫人想到和风细雨柔美多情般的春天。
魏秀心中猛然一跳,怀疑这是回光返照,但看看温皇后身侧的贴身侍女,眼中虽有担忧但无绝望之色,知晓温皇后虽在扛,却并不是透支生机般的方式,又想想自从对她透露了皇子仍活着且正身在兴州的消息后,温皇后确实又燃起几分求生之志,倒也暂时放下了提着的心脏。
她对着温皇后慢吞吞一礼,便站到了一旁,侧身往殷氏女脸上看去。
千叶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当她抬着头仰视那个人的时候,心脏之中依然泛出了仿佛针扎般刺刺绵绵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