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距她皮肉三寸之遥时,一支重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刀子脱手,落地时激起“咣当”一声清亮的脆响。
纳兰峥趁此时机竭尽余力一挣。
卓乙琅心内一刹百转千回,已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吃力闷哼之下,顾不得利箭透骨疼痛,电光石火间还欲再抓她,却被四面迅疾如风,一涌而上的侍卫们堵得出手无路。
“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后落到地上,扬起一片灰烬。
金銮门前,惨叫震天。
埋伏在远处宫墙已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卫洵松了手中弓-弩,后背登时下了一层淋淋漓漓的冷汗。得知纳兰峥被掳,密道出口设在金銮门附近,他便及早赶来,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才纳兰峥笼统往这向看过两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终按兵不动,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
距离太远,夜色黑浓,这一箭,堪称生平最险,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他蹙眉看了眼无法克制,颤抖不止的手,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刻。而这一切,只因那女子于生死一刹交付与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金銮门前一片混乱。惊-变一刻,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过来搀稳脱困的纳兰峥:“娘娘,您可还好!”
纳兰峥脸色发白,一手紧紧捂着肚子,一手拽着井砚的胳膊,却仍旧止不住愈发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稳婆……”
……
宫里的稳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宫附近的,笼统四名,皆是经验丰富,资历老道者,换作平日,便无十分把握,也可说得九分。可今夜如此一遭过后,纳兰峥的身子状况着实糟糕,这孩子不满时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实在也惊怕了几名稳婆。
纳兰峥被送往就近的宫殿,疼得满面是泪,却一路紧攥着井砚的手,勉力说话,请她派人去给湛明珩报信,告诉他宫里平安无事。井砚也的确挂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头这一路设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寻卫洵,请他率军出迎。
纳兰峥这才安心下来,强撑意志,收起了泪,望了望奔进忙出往殿内抬热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过了一阵痛楚后,颤着嘴唇与几名稳婆道:“嬷嬷们莫紧张,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决计不会迁怒你们……你们只管安心帮我……”
几名稳婆当真不曾见过这般危急临产时刻不哭天喊地,却反过来安慰她们的妇人,何况对方还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一名老嬷嬷闻言心下登时拧了股劲,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风大雨里挺过来的,不必害怕这等小事,老奴们定当竭力而为。”
她点点头,到得嘴边的话被复又翻涌起的一阵痛楚淹没,只剩了死死拧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萨,并非如此关头尚有闲心广施善意,而是晓得情况危急,这几名嬷嬷显然曾得过湛明珩的告诫,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张的。如此出言安抚,她们方可镇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殿内烧了地龙,一桶桶干净的热水不断送来,稳婆们皆已穿不住厚实的棉衣,纳兰峥也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愿给稳婆们施压,故而克制多时都不曾哭喊。却到得后来当真疼得无法忍受,饶是心志再坚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过去,实在是浑身的血泪都快流尽了。
听了这番哭喊,皇宫上下俱是一阵提心吊胆。天亮了,皇后仍未顺利诞下皇儿,陛下亦无音讯,众人心内一样煎熬得很。
魏国公府的人黎明时分匆匆赶至。湛妤听得消息后,回忆起前些天遇见的古怪太监,亦是悔恨万千,慌忙往皇宫来。
无数人围拢在这处就近而择的偏殿,来来回回地踱步。
午时的日头照得烈了些,殿内的哭喊却愈发轻了下去。纳兰峥痛了这许多时辰,如今竟是连喊也喊不动了。
恰是众人心急如焚之际,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陛下回了!”
众人一回头,便见圣上被一干锦衣卫簇拥着疾步往这向走来,脸色阴沉似大雨将倾。一旁有人在向他回报宫内情形,他却一句也未曾理会,步履如风,叫后边人如何也跟不上。
他的胳膊和腰腹受了几道伤,隐隐望得见内里刀口处鲜红色的血肉。医官追了他一路,欲意替他裹伤,他只当未瞧见。
好个卓乙琅,好个不安生的羯族。
他昨夜扎营在天寿山脚下,有意以身为饵,的确诱得一批人及早行动,却是后来从一个死士嘴里撬出了一颗珍珠。他当下便猜知纳兰峥有险,不顾臣子劝阻,执意连夜回返。
侍卫们起初还跟得牢他,不多时就被他甩出了老远。他孤身奔马,知晓前路必设有埋伏,却是一思及宫内或有的情形,便顾不得许多了。
那一路足足几十名杀手,他只手中一剑,佛挡杀佛。
到了日头渐高时,卫洵率军来迎,他方才得以彻底摆脱那些人,心无旁骛,马不停蹄地回赶。
整整一夜,他杀红了眼睛,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气。
众人见此情状,赶紧跪伏下来行礼,他一句“平身”都来不及说,只问:“皇后呢?”
婢女答了,就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走去。身后的男人们只好停了步子。
湛明珩一路往里,瞧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真可谓触目惊心,因此走得愈发地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到得近了,便闻纳兰峥孱弱不堪的呼痛,一声复又声。这短短一路,于他而言漫长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肉。
他的一腔怒火,到得如今悉数化作心疼。
她究竟……究竟是如何脱险至此的。
他一步跨入内殿,一干婢女回头望见他来,赶紧上前阻拦道:“陛下,不可!”九五至尊,如何能出入这等污秽之地。如此不合规矩,亦是不吉利的。
湛明珩扫她们一眼,伸手一搡:“滚!”
屏风里边,岫玉听闻动静,忙奔出来,一眼看见他这一身血泥,劝道:“陛下,您若真要进去,先且净手沐浴,否则恐叫娘娘染病!”
湛明珩这才顿了步子,紧紧咬了阵牙,竭力按捺下心内急切冲动,道:“……你告诉她,我很快就来。”
纳兰峥实则已听见外边动静了,那一声中气十足,又急又怒的“滚”,不是湛明珩还能是谁。但她此刻当真没了余力去思量回应。她的脑袋愈发地晕沉,视线亦十分模糊,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瞧见一名稳婆匆匆忙忙出去,过后,湛明珩就来了。
她一身狼狈,脸色惨白,双唇毫无光泽,一双眸子尽是迷蒙水汽。湛明珩喉间一哽,到得她床榻边弯身屈膝,攥紧了她的手,万语千言不得开口,最终只说:“洄洄,你别怕。”
纳兰峥晓得无人拦得了他。虽知如此不合适,却因了解他对她的执拗,故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她只憋着股劲,哭着冲他摇头。
湛明珩微微一滞。在旁人尚且不懂她这番意思时,他已先懂了。
方才稳婆出来了一趟,与他说,时辰太久了,得做好大人小孩只保一个的准备。他当然选择保纳兰峥。
如今显见得她是猜得了此事。
他一阵无言,知道多说无益,根本骗不了她。见她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便俯下身去,随即听得她艰难开口:“湛明珩……我不要你做选择……”
从前她不愿他在大穆与她之间做选择,如今亦不愿他在孩子与她之间做选择。
她贪心,也希望他贪心。选择一个便等于舍弃另一个。他这半辈子已然够苦了,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
这个孩子,她必须生下来。
湛明珩心内酸楚,眼圈竟也发了红,蹙着眉头攥紧了她的手道:“洄洄,来日方长,你莫逞强……”
她的泪霎时涌了出来,拼命摇头:“你信我……你信我……”
……
日头渐渐西斜了。一个时辰后,内殿响起一阵吭亮的啼哭。
一名稳婆欢欣鼓舞地出来,当是这恭贺之际,却一时摸不着了北。完了才恍然记起,陛下是亲眼瞧着小皇子呱呱坠地的,她还跑出来朝谁恭贺!她也真是喜昏了头了!
刚欲往回走,又想起这外殿还候了不少人马,便赶紧逮了个婢女道:“你去外边道一声,便说皇后娘娘已顺利诞下小皇子,眼下母子平安!”说罢匆匆再入内殿去。
床榻上边,纳兰峥听闻孩子平安无事便累极晕厥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夜深,她睁眸,对上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曾无数次这般凝望她。她在这双眼睛里瞧见过歉疚,心疼,焦灼,也瞧见过狡黠,温柔,浑浊。从始至终不变的却是,这双眼睛里一直有她。也一直只有她。
湛明珩一动不动守在她床榻边,这许多时辰了,竟连位置也未曾挪一分,甚至目光亦无瞥开过一瞬。见她醒转,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刹四目相对,两人皆于无声处抿出一个笑来。
湛明珩不晓得如何形容今日这番心境。连他都欲意放弃的时候,纳兰峥却一力坚持了。到得后来,见她心性这般坚毅,稳婆左思右想,干脆搀她起身,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他打过仗,吃过苦,也做过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却是此番从后边抱着她的腰,竟当了一回稳婆。
他觉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了。而他的皇后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坚韧勇敢的女子。
何其有幸。
他眼下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她,也有满肚子的情话想讲。可比起那些来,他更想亲亲她。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问道:“傻看着我做什么,可是不认得你夫君了?”
纳兰峥失笑,有气无力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煞风景。”
这一眼似嗔非嗔,是他生平最喜见的神色。他再忍不住,俯身凑了下去。
纳兰峥倒非是不愿跟他亲近,实在是她一身臭汗,连自己都有些受不得,故而偏头躲了一下:“脏……”
湛明珩顿了顿,笑道:“有一辈子能嫌你,也不急这时了。乖,给我亲。”
说罢低下了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番外和新文安排请看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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