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新雨不卑不亢:“可不仅是运气。”
十年前她能活下来,是因为自己亲手了结三个杀手。而现下,她靠得也根本不是那位素未谋面的齐磊。皇上能容忍她,说到底是因为她背后的奚家,而奚家……
可是她这些年里一点一点撑起来的。
“牙尖嘴利的。”淑贵妃咬牙忍耐,“我听说你昨日去了冷宫?怎么?奚才人很怀念那个地方吗?”
奚新雨回道:“谈不上怀念,只是去探访旧友罢了。”
她提起这位“旧友”,殿中鸦雀无声,妃嫔们连呼吸都放轻些许。淑贵妃闻言笑道:“旧友?你说那位宛嫔?”她毫不避讳道:“奚才人,本宫劝你一句,你既从那地界出来,就千万莫要再去惹一身骚。免得……将来又落得同她一样下场。”
奚新雨只问:“宫中有规矩说不能往冷宫去吗?如果没有,贵妃娘娘这是想要限制我的行动吗?”
往常,淑贵妃只要稍微施压,被针对的人就会立刻跪地求饶。奚新雨的表现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竟让淑贵妃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偏偏她此时又无法通过刑罚来获得快感,对着面不改色的奚新雨,只能恨得咬牙切齿。
皇后乐得看她吃瘪,就在一旁看戏,什么也不说。见她脸色青黑,甚至开心得多饮下一杯茶。
自从扳倒潘家之后,淑贵妃哪里受过这种气。她怒而起身,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竟是准备直接走了。路过奚新雨时,她瞪着对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威胁道:“你给本宫等着,我们的账,还没完呢!”
奚新雨双手环胸:“我倒没有等待的习惯,一般有什么仇怨,我都是当场报了。”
淑贵妃一愣,下意识想起当年在莱山湖畔,奚新雨那一脚……
她咬着牙,一甩头,直接大步离开,发髻上的流苏差点甩到奚新雨脸上。奚新雨侧身避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眯起眼。
这天之后,奚才人算是在后宫中大大出了名。
后宫生活本就贫乏,一时间出了这么个上敢直怼贵妃,下愿结交冷宫罪妃的人物,几乎所有妃嫔都在谈论。奚新雨本人不在乎,淑贵妃作为传言中的工具人,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
不过这件事给她提了醒,她喊来齐斌,第一句话便道:“近来潘家的事情,与那贱人和齐念绝对脱不开关系。”
齐斌的调查还没头绪,闻言有些怀疑:“……他们流落在外这么些年,怎么可能知道潘家的事?”
淑贵妃恨他迟钝:“你也知道!他们准备回宫的消息一出来,家中管事就失踪,潘家案件也开始有人在重新调查,你觉得这些只是巧合吗?而且,这么多年来,宛嫔那个贱人唯一接触过的,也就只有那对母子,你觉得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在意这桩旧案。”
齐斌神色一冽:“母妃,我明白了。”
有了明确方向,齐斌的调查果然进展神速。很快,他通过监视齐念的外出活动,发现了一个关键性人物——潘纶,也借此明白,重启潘家旧案调查背后的人,就是齐念一伙。
齐斌看着手下呈上来的报告,冷笑道:“正好,新帐旧帐,咱们可以一起算!”
几天后。
齐念抵达御书房时,发现屋内除端坐于御桌后的天子外,还站着好几个身影。这些人他这几天多多少少已经见过,都是他上面的皇兄。
这几人明显分成两派,分别是以二皇子齐晟为首的皇后阵营,和以五皇子齐斌为首的淑贵妃阵营。两方占据一左一右,留下中间一条泾渭分明的过道。
齐念来得晚,正好淌进中间浑水。
简单行过礼,皇帝将一叠折子往桌上摔,说起正事:“倭寇肆虐,沿海民众叫苦不迭,此事不可再耽搁,须得尽快解决。如今齐念回宫,朕有意让他处理此事。但念及十三年幼,此前也没什么经验,所以把你们都叫来……你们兄弟几个,有谁愿意帮助十三前往剿寇?”
十三皇子与奚才人回宫后,朝廷已经派人将消息送往奚家。奚家上书,说想要上京看看奚新雨与齐念,齐磊已经批准。他想趁此机会,让奚家协助朝廷剿寇,所以这差事必须落到齐念头上,逼迫奚家尽心尽力。
但他并不清楚齐念能力,决定再委派一位皇子,参与督促此事。
明明是桩美差,但齐磊询问之后,书房内却陷入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齐斌这边早得到风声,知道这件事自己不能碰,早早掐灭心思,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不置一言。奇怪的是,二皇子齐晟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天子皱眉:“怎么?事关悠悠民生,没人愿意前往吗?”
齐斌闻言,抢先行礼,找了几个理由把自己摘出去。见他丝毫不上钩,齐晟失望攥拳。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道:“父皇,我同五弟一般,手上还有不少事务。但剿寇事关重大,儿臣莫敢推辞。既然五弟不愿往,便由儿臣去处理吧。”
齐斌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骂他阴险。海寇一事齐晟明明已经尽数安排好,却要做这么一出戏,见坑不到他,才装作大义凛然接下担子。
虚伪至极。
天子颔首:“很好,就交由你和十三去办。”他看着齐念提醒道:“齐念,你才刚回来,许多事不了解。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去找你二皇兄,他会告诉你。”
齐念勾着嘴角:“父皇放心。”
事毕,几兄弟告退,一同离开御书房。
齐晟并不把齐念放在眼里,到了外头,敷衍与他交代几句,便径直离开。如今奚家人还未抵达京城,剿寇一事没法心急,只能等之后再开展。齐念一脸乖巧送走二皇子,刚转过个弯儿,就迎面碰上专程在这里堵他的齐斌。
齐念双眼微瞪,有些许诧异:“五皇兄?可是找我有事?”
齐斌眯眼:“别装了。”
齐念摊手,十分无辜:“五皇兄所言何意?”
齐斌冷哼一声,不再拐弯抹角,与他摊开问道:“近来潘家余孽重新冒头,背后就是你在支持吧?”
齐念维持着浅笑的表情,站在原地不说话。
齐斌表情越发阴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出宫接见潘家余孽,奚才人更是每天都往冷宫跑,与宛嫔相交甚密。十三啊十三……”
他踱步到齐念面前:“你们才回来几天?到底是为什么要卷入这种fēng • bō?”
齐念不答反问:“当年那桩旧案与皇兄有什么关系?五皇兄在担忧什么?”
齐斌扶上他的肩膀,凑近他低声道:“齐念,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把潘纶和那个管事交给我,我保你往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齐念有些好奇:“若是我拒绝呢?”
齐斌:“那你便不会有‘往后’。”
齐念闻言,居然捂着嘴,直接笑了出来。等他笑意止歇时,齐斌的脸也黑如乌云。齐念对着他,敞亮道:“荣华富贵我是不缺的,如今,倒想试试没有‘往后’是个什么模样。”
“很好。”齐斌冷笑,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怕你太快屈服,没了乐趣。既如此,你放心大胆去做,让哥哥知道这些年里,你都学了些什么把戏。”
齐念“嗯”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在他身后,齐斌突然喊住他:“齐念,你知道我们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吗?”
齐念回头:“在哪里?”
齐斌神情晦暗:“从出生那一刻起,你就不如我,而怡妃娘娘死后,你便连追赶我的资格都没有了。”
齐念应道:“我不知道刚出生时是怎么样,但五皇兄……”他停顿一下,身上愉悦又加深几分:“但怡妃死后,我确实不用追赶你了。”
齐斌没有理会他的话,越过他往前走,两人擦肩时,他冷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认回那个母妃,有多么愚蠢。”
话音落下,他已经背对齐念,没能看到齐念瞬间凝固的眸光。齐念低头,摩挲起自己的指甲,突然毫无感情勾起嘴角——
他确实喜欢有趣的猎物,但如果这个猎物冒犯了自己母妃……
“唔,看来为了娘亲,得牺牲一点小小的乐趣。”他低声喃喃,提步往宫门的方向走。
当天下午,确认万事俱备后,齐念带着潘纶前往大理寺。
站在鸣冤的大鼓前,已经白发垂髫的潘纶感慨万千。他看了齐念一眼,得到对方肯定之后,便双手握住击锤棒,提起全身力气,愤恨朝鼓面砸去。
“砰——砰——砰——”
瘦小的老头力气并不大,击鼓时却带上潘家数十冤魂的怨念。鼓声阵阵,锤人心灵。
片刻后,大理寺内官差鱼贯而出,将他们请入屋内。
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公正严明的司法流程。在这一步,齐念就见识到齐斌与葛家的势力。知道两人来头不小,一位身着黑色官服的大理寺寺丞亲自接见他们。问清来意之后,寺丞故作纠结沉吟良久,接着便对两人道:“此事不归大理寺管辖,恕下官无法为两位办理。”
齐念不疾不徐询问道:“这天下,还有案件是不归大理寺管的?”
寺丞笑着解释道:“此案当年关系重大,是由陛下亲自下旨,令三司使,也即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十三皇子如若想要重启此案,可以往刑部那边瞧瞧。”
潘纶也曾入朝为官,哪里看不出他的小把戏:“胡言乱语!旧案重审,分明就是你们大理寺的职责。你这是明目张胆推诿!”
寺丞明着与他们耍起无赖:“老先生莫气,下官哪敢推诿,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齐念想了想,问:“就算我们找到愿意作证的关键人物,完全有把握推翻当年案件结果,也不能在大理寺重启案件吗?”
听到这话,寺丞藏在宽大官袖下的手不受控制重重一抖。他将手背到身后,开口还是那个说辞:“您二位去刑部问问?”
潘纶气急,拍桌而起:“你!”
寺丞后撤一步:“怎的?你们还想要闹大理寺不成,来人啊!来人啊!”
齐念按住潘纶,对那寺丞道:“不用了,我们走就是。”
寺丞又换上乐呵呵的嘴脸:“唉,二位慢走呐。”
即使明知大概率无望,齐念还是带着潘纶跑了一趟。他们像蹴鞠一般被几方踢来踢去,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不知道这个冤到底该去何处申。
眼见日头西斜,齐念准备带潘纶先回去休息,却在一条偏僻无人的青石路上,遇见了晨间才见过的齐斌。齐斌身后跟着许多侍从,气焰比早晨时候更加嚣张。
看着齐念,他下巴高昂,嘲讽道:“如何?你们累死累活,可有半分收益?”
齐念跳下马车,挡在齐斌面前:“皇兄,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吧?”
齐斌走到他身前,附到他耳边问:“看出你我之间的云泥差距了吗?”
只要他稍微运作,齐念和潘纶就像两只被戏耍的蝼蚁一般,甚至连报案都做不到。一想到这里,齐斌心中就止不住畅快。他期望看到齐念后悔,甚至朝他跪地求饶的画面,又问:“后悔了吗?可惜晚了!”
下一刻,他对身后侍从命令:“我怀疑十三皇子受贼人蛊惑,现在,把马车内那个老头给我抓起来!”
侍从齐声应“是”,朝齐念冲来。
齐念嘱咐潘纶躲在车厢内,回头,一人迎向那十数侍卫。面对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齐斌没有在他面上看到任何惧怕神色,反而察觉到齐斌目光,齐念甚至有心情看过去,弯着嘴角对他回以一笑。
齐斌蓦地想起那天在寿云山上看到的景象——
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那十三悍匪,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齐斌至今都未想明白,但这不妨碍他此时在齐念的目光下,感到后脊一阵一阵泛凉。反应过来时,齐斌已经后撤好几步,眼睁睁看着两个冲在最前头的侍卫被齐念轻松撂倒在地。
他正想开口提醒手下小心,突然,青石道旁边小巷传来一阵娇俏的惊呼:“齐斌!你又欺负人!快住手!!!”
随着声音响起,一位红衣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齐念停了手,大部分侍从也都愣在原地不敢妄动。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个绕路摸到马车后的侍卫正妄图悄悄从后面潜入马车,他打着即使不能活抓潘纶,也要将人就地弄死的谋划。但他刚爬上车辕,便突然被一个身着男装的白衣少年揪了下来,狠狠推到地上。
红衣少女惊呼:“哇,我都叫你们住手了,你还敢搞偷袭!”
侍从就差一步得手,却在关键时候被抓到,只能恨恨退去。
齐念的目光从红衣少女滑到白衣少年,在少年身上停顿一瞬。他勾起嘴角,为发现有女子同他娘亲一般喜欢着男装感到有趣。
红衣女子一边朝他走来,一边骂骂咧咧:“我刚才远远看到你带着人,就知道你一定没存着好心。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啊?”说着,她在齐念面前站定,仰头看着齐念:“嘿,你没事吧。”
鹅蛋脸,杏仁眼,小姑娘长得十分好看。
齐念后撤一步,同她保持安全距离:“感谢姑娘出手,我没事。”
红衣少女看着他,突然道:“耶……你是齐念对不对?十三皇子?”
齐念点头,“嗯”了一声。
另一头,齐斌反应过来,朝这边走来:“瑞淼……你怎么会在这?”
陈瑞淼拦在他面前:“我就是跟着你来的,齐斌我警告你,你不许持强凌弱。”
齐斌脸色并不是很好看,细看之下其实有些发白。他闻言冷哼道:“多管闲事。”
猜出齐念身份,陈瑞淼更加理直气壮:“十三皇子才回来多久,你就敢当街欺负人!哼,我要去皇帝伯伯那里告你的状!”
“我还怕你不成?”齐斌无畏道。但说完这句,他似乎不想继续纠缠,只抬手将侍卫全部召回,便带人离开。
齐念目送那些人背影离去,知晓今日兴致被扫,有些遗憾收回目光。好在此番变故也非全无好处,至少他无需考虑尽兴后得如何收场。
转过头,那陈瑞淼又凑到他身前。
陈瑞淼郡主,异姓王陈康独女。这个陈家与当年陈皇后虽然不是一个本家,但多少也有些亲缘关系。当朝太后还在世时,非常喜欢她,陈瑞淼也因此得以畅行于后宫。如今太后虽然过世,但天子和皇后依然十分宠爱她。
齐念记得,情报中说陈瑞淼与二皇子齐晟那方走得近一些。皇后有意让齐晟将陈瑞淼娶进门,一直故意撮合。
见齐念发呆,陈瑞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甜甜笑着安慰:“怎么了?吓傻了吗?齐斌被我吓走啦,你不用怕。”
齐念朝她作揖:“多谢姑娘。”
陈瑞淼挥挥手:“不用。不过你下次可小心些,别被齐斌逮到。今日是凑巧,下次我不一定在,就救不了你啦。”
齐念笑道:“好。”
不在最好,他也不用刚提起一点兴致就被打断。
陈瑞淼看他和善好说话,不由好奇道:“你是怎么招惹上五皇子啊?他居然带了这么多人……呼,好吓人!”
齐念无奈一笑,想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下次如果有机会,我帮姑娘问问吧。”
这个回应令陈瑞淼瞪圆双眼。她明显不相信齐念说辞,皱着鼻子驳斥:“你这也太糊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时,她身后那位女扮男装的少年插话喊道:“淼淼,我们该走了。”
“来啦来啦。”陈瑞淼朝她跑去,离开前还不忘挥手向齐念告别。齐念礼貌回应,又看了一眼白衣少年,点头致意。
一场闹剧之后,齐念顺利将潘纶送回落脚处,又趁着夜色,潜进奚新雨宫殿,将今日事情悉数相告。
“如我们之前所料,大理寺与刑部没有一个愿意接手案子。我按照计划,将管事招供重要线索的事情透露出去。果然,下午我故意赶着车往偏僻道路走,便遇上绷不住前来当街抓人的齐斌。带着老师脱困后,我便回来了。”
奚新雨敏锐抓着被他模糊过的地方:“你是怎么摆脱齐斌的?你不会在京城里动手了吧?”
“没有。”齐念苦恼挠挠头。他觉得这一段不重要,所以便没细说。此时听奚新雨问起,便老实交代道:“我们刚交上手,陈瑞淼郡主和一个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帮助我和老师脱了身。”
听到“陈瑞淼”这个名字,奚新雨脑海中居然罕见地,又出现了系统提示!
陈瑞淼,是齐念未来情根深种,但却求之不得的单恋对象。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两人相遇更早,初见时,也是陈瑞淼正义感十足,帮助齐念脱困。从小在极度缺爱环境中长大的小齐念,对这个无条件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小姑娘,几乎是一见钟情。
他在处理感情这种事情上似乎一直都有缺陷。从第一面开始,齐念会慢慢深爱上陈瑞淼,到最后演变成偏执占有。可惜的是,小太阳一般的陈瑞淼并没有看上阴郁少年,两人发展到最后,就是他追她逃,互相折磨的狗血虐恋。
奚新雨有些头疼——
齐念十六岁,按照这个时代习俗,已经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可……自家崽子谈恋爱这种事,她完全没办法指导!
认真说起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有谈过恋爱!
齐念见她沉默,有些疑惑:“娘亲,怎么了?”
奚新雨看着自家乖巧儿子,第一次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了想,神神秘秘问出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小姑娘?”
齐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