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玄鸟举起酒坛。酒坛上没有燃着火焰,那酒液是冷的。
那天他收敛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汤人遗骨,将他们尽数葬于高台之下。
他在高台之下,挖出了汤人埋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羽衣暗红的玄鸟抱着空空的酒坛醉倒在祭坛边,“又何来天命玄鸟呢……”
玄鸟已经跟随神明许久了,自玄清教建立那一天起,至地府将成的今日,千年万年,一直是玄鸟在打理玄清教,但神明从未替他重新延续过那些本不该断裂的因果线。
不是不能,而是……
神明饮下杯中酒。
断裂过的因果,哪怕再重新续上,始终也是不一样了。有些时候,重续因果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些时候……不续更好。
玄鸟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的所求,只是在地府建立之后,抛却此身,重入轮回……
酒液入喉。
梦境轰然破碎。
漓池转头,看向木头。
在木头身上厚密晦暗如茧的因果线中,隐藏着无数断裂的因果线,它们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断茬,却还不甘地强牵着。
“……但愿人长久……”后李吟唱的声音在院中响起,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唱着,许久之前,李氏尚在的时候,他便听李氏族人这样唱着。
糕点没有了,他唱的时候,谨言就闭上了嘴。
圆月已至天顶,又逐渐向西滑落。
月升必落,太阴星夜夜运行在天上,圆与缺对它来说都是同样的运行。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中秋只是其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夜,但凡人们将它赋予了一个意义。
这是唯有凡人才会写出来的词。
……
章宁城,王宫之中没有像往年那样邀请大臣们共度中秋宴,而是将往日的请柬换做了礼物一一送到各户。
陆宏坐在亭中,身侧只有夫人与儿女,这一日,他只想与家人待在一起。
……
章宁城外,郊田茅庐中。
男童向老人骄傲地展示着盒子里的月饼:“这是仲大人奖赏我的,因为我学字学得很快!仲大人说,我现在做他的书童,等以后我会得多了,他就带着我一起出去!爷爷,你快尝尝!”
……
水固镇中,云家宅外,云苓偷偷留了一盒月饼放在小门外。
一只黑犬偷偷潜入,他在墙角留下了一株花,叼走了盒子。
地神庙中,神明睁了下眼,又阖目只作未见。
……
因为人离,便望月满,因为寿短,便愿情长。
若人不能相聚,目不能相看,声不能入耳,但抬头时,看到的是同一轮圆月。
“……千里共婵娟……”后李慢悠悠地落下最后一句,仰头看月的眼中似盛着怀念。
老龟在慢悠悠地讲着淮水与两岸的故事,木头身上挂满了小妖,眼睛闪亮地盯着老龟。
……大劫之后,不知多少异种灭族、多少势力崩塌、多少传承断绝,玄清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在那场大劫刚结束的时候,大地上还有他们的身影,但在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彻底消失了,最后连其中幸存了下来的些许人物,也一一消隐不见……
淮水神君的话尚在耳边,真正的玄清教已然覆灭,被如今那以梦兽炼蛊的东西披皮窃名。
毒潭之下,藤棺之中,枯骨魂魄已散,只剩下这被毒液浸泡了千年万年的木头,继承了玄鸟的些许残魂。
十二万年前,玄清教的神明已经消亡。
是谁重伤玄鸟,迫使他不得不葬入魂息藤中续命?是谁斩断魂息藤,将之扔进毒潭之中,用其中烈毒千年万年消磨他的魂魄?
是谁在十二万年前,就已经觊觎上玄清教的存在,在十二万年后的现在将之剥皮换骨?
漓池闭了闭眼,再睁目时,已掩去了一切心绪。
“木头。”他唤道。
木头“哎”地应了一声,那张丑陋面孔上的笑容却温暖可爱到不可思议。
“你该回去了。”漓池说道。
木头怔了怔,笑容慢慢变得失落:“啊……是,我该回去了。”
他还离不开毒山头太久。
“你喜欢喝酒吗?”漓池突然问道。
“什么?”木头愣了愣。
漓池挥袖,一大葫芦酒就撞进了木头怀里。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个通道,木头抱着酒葫芦,不舍地看过院子里。
“谢谢。”他轻声说道,然后跨进了通道。
神术的光点在空中逐渐散去,那个温暖的小院落与圆月共同隐去了,四周唯有毒潭中央的苦藤和冷寂的流萤。
但怀里的酒葫芦暖得发烫。木头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
暖烫的,好像浸着阳光燃着火。
木头摸了摸眼睛,怎么突然……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