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芹停在门外,咳了一声。
门里的声音霎时停住了。
丁芹敲了敲门:“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们谈一谈。”
门没有开,柳穿鱼警惕生硬的问话传出来:“什么事?”
“乌梅。”丁芹说道。
房间内的呼吸声断了几个瞬间才重新续上,接着就是柳穿鱼压低愤怒的声音:“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我没说这些……”柳叶桃带着泣音解释道。
“不是她告诉我们的。”丁芹说道,“是我们看到的。乌梅现在就在这里。”
又过了片刻,门内脚步声越来越近,柳穿鱼打开门,脸色难看地把她们让进房间。
房间内一切如常,只有柳叶桃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勉强对两人笑了笑,问道:“你们……你们刚刚说,乌梅就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白鸿歪了歪头,手指一勾,柳叶桃的怀里就飘出一枚鹤羽。她再捏了个法决,隔绝周围大部分阳气,就见柳叶桃身上缓缓浮出一条蛇魂来。
漆黑的蛇魂亲昵地盘在柳叶桃身上,就像她们曾经共舞时一样,只是头颅不似曾经那般高昂,搭在柳叶桃的肩上,半闭着眼睛,很没精神的样子。
乌梅只是一条普通的蛇,只是因为在人身边呆的久了,沾了许多人气,开了几分灵智。它能附身在柳叶桃身上,靠的是多年来的亲近与默契。这样的阴魂对阳光还是有着畏惧的,操控柳叶桃捕猎鶌鶋的那一次也是在白天,恐怕已经耗费了它太多力气,所以之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并不敢冒头,但到了夜晚,又有那九盏灯的压制,它只能藏在柳叶桃身上。
昨晚前半夜没有点灯,它这才露出点气息被丁芹觉察,只是不巧那时柳叶桃身上正带着白鸿的鹤羽。鹤本就是蛇的天敌,这枚鹤羽又来自于白鸿,把它压制得厉害。
柳叶桃和柳穿鱼都看不见乌梅,但却感觉到房间内忽然有些冷。
“你不知道乌梅的去向吗?”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的身体霎时绷紧了,显出抗拒的姿态,但片刻后,还是说道:“我大概猜得到。”
柳穿鱼闻言反应则骤然激烈起来,对着丁芹和白鸿怒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能解决这件事情。”白鸿说道。她的声音很平淡,但一双凤目只是平平一扫,就显出威势来。
柳穿鱼张了张嘴,再没能说出话,一时沉默在那里。
“猜得到?”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看了看柳穿鱼,柳穿鱼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刚病逝的那段时间里,就剩下我和姐姐,还有乌梅。”柳叶桃说道,她的声音很平、很干,眼睛木木地看着面前的一小块地面,“那段时间到处都是流民,没有干净的水、没有能吃的东西,连路边的树皮都被人扒干净吃了。”
“我饿得太厉害,然后就病了。”
“我病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等我病好,清醒过来的时候,乌梅就不见了。姐姐告诉我说,乌梅跑掉了。”柳叶桃垂着眼睛,睫毛下似有水光,长长的睫毛投出影子,那影落在她眼睛里,颤动如一尾游曳的蛇。
“可我猜得到。”
她说得很轻,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丁芹和白鸿猜得到。
柳叶桃说她病了,但那不是病,那是饿。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就会像生病一样。不需要吃药,只要吃到东西,那病就好了。
她的病好了,自然是因为吃到了东西,可在那样的情况下,柳穿鱼又能从哪里找到食物呢?
柳叶桃醒了之后,乌梅就不见了。柳穿鱼说乌梅跑了,柳叶桃就不再问。她能够怎么问呢?
她饿得快要死掉了,柳穿鱼是为了救她。
柳穿鱼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她看着柳叶桃,目光又恨又愧:“是我杀的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缠着她?”
乌梅魂魄半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柳穿鱼吐了吐蛇信。
柳叶桃忽然一震,她看不见蛇魂,却猜到了柳穿鱼为什么会这么说:“乌梅……乌梅在我身上?”
“可是我怎么一直都没有感觉到?”她喃喃道。
柳穿鱼盯着她道:“你没有感觉到,可我连你现在究竟是阿桃还是乌梅都无法确定。”
“有时候我晚上喘不过气来,睁眼就发现你的胳膊紧紧缠在我脖子上,还有你的腿,你就像蛇一样攀在我身上。有时候白天你在我背后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像乌梅以前警告我不要靠近一样的冷刺。你究竟是谁?是阿桃?乌梅?还是正在变成乌梅的阿桃?”
“阿桃没害过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乌梅和人久处,听得懂她的话,但它只是在柳叶桃身上懒懒爬了半圈,竖瞳冰冷而嘲弄。
“兽类的思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白鸿突然开口道,“它不是想通过害柳叶桃的方式来报复你。”
柳穿鱼转过头:“那它为什么要缠在阿桃身上?”
“它就只是喜欢柳叶桃,想待在她身上,不想跟你缠在一起而已。”白鸿道。
柳穿鱼惊愕住了,她并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神情一时古怪的扭了起来。
“可、可它已经死了,它这么缠在阿桃身上,阿桃已经……”
“所以有办法解决的嘛。”丁芹说道,“给它寻找一个寄身之所,日夜供奉,直到它怨气消解乐意去投胎。又或者就这么一直供着也行,如果它想以鬼身这样修行的话也可以。我看它对你们并没有多少报复的意愿,否则也不会去猎食鶌鶋。”
“我愿意供奉乌梅!”柳叶桃道。
“这该是我的事,是我杀的它。”柳穿鱼道。
乌梅从柳叶桃身后立起半个身子,十分不快地冲柳穿鱼吐信子。
“它想要柳叶桃。”丁芹说道。
柳叶桃用力点头,眼睛里有着愧意。
柳穿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丁芹打断了:“那就这样吧。”她看向柳穿鱼,“别琢磨了,你也有事情要做。”
白鸿从背后揪出鶌鶋的魂魄,这小家伙在跟进来瞧见乌梅后就炸了毛,一直躲在白鸿身后不肯动弹。此时被白鸿提溜出来,张着翅膀抻着脖子,用尖嘴对着乌梅做威胁状。
乌梅心满意足地盘在柳叶桃身上,懒懒掀了掀眼皮,并不搭理被它轻易猎到的傻鸟。
“你们吃了鶌鶋,因它的血肉而得以不饥活命。鶌鶋有灵,你们少不得要供奉它。”白鸿道。
“鶌鶋?”柳叶桃疑惑问道。
“乌梅曾附在你身上猎杀了鶌鶋,你现在吃得很少也不会饥饿,就是吃了鶌鶋的缘故。你身上有乌梅,鶌鶋不喜欢,你若再供奉鶌鶋,少不得要起争端,这件事还要靠你来做。”白鸿说到最后半句,目光又转向了柳穿鱼。
柳穿鱼忙点头:“我会好好供奉它的。”
丁芹把该怎样供奉它们的方法教给了两人,又在她们眼皮上各点了一下。两人眼前一晃,就瞧见了盘在柳叶桃身上的乌梅和炸着毛的鶌鶋,都被惊了一下。
“承诺它们的事情就要做到,再不要想着用别的方法来解决了。”丁芹点道。
柳叶桃虚虚抚着乌梅无法触碰的魂体:“我会好好对它的。”
柳穿鱼也认真点头:“我不会再点那种灯。”
丁芹目光移到那九盏灯上,问道:“你怎么学的这法子,介意说说吗?”
白鸿一招手,就从中取了两盏灯分别飞落她和丁芹的手中。
柳穿鱼犹豫了一下,道:“有些我能说,有些不能。”
“说说能说的就行。”
柳穿鱼点点头,道:“我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一位盲眼的画师,她没有触碰对方的脸,却能画得很像。我认为她是身怀本领的异人,那时又正好因为阿桃和乌梅的事情烦心,就向她搭话,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办法。”
“但是我还没有说,她就看出来我有烦恼,并教了我一个办法。”
“你并没有告诉她你遇到的是什么麻烦?”丁芹问道。
柳穿鱼点头。
丁芹皱起眉来。药要对症下,那画师并不知道柳穿鱼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能直接给出解决的办法呢?
“她教了我该怎样用自己最强烈的念头点灯。”柳穿鱼道,“那点起的灯,就会有想要的效果。我那时想要乌梅离开阿桃,想要我们的生活恢复平静,就像、就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一样。”
丁芹看着手中的灯盏,心中恍然大悟。不管那盲眼画师是以什么方法做到的,她使人以心念为油膏点起了灯盏。
这世间最高明的藏匿方法,要么是使之微毫到极致,要么是使之广大到极致。这燃料是心念,亦是人的欲求,在人间红尘滚滚处,这一盏灯火的力量,便如同在海水中倾倒一杯盐水、在沙漠中撒下一抔黄沙。鱼在海中是觉察不到那一杯盐水的、蛇在沙中也发现不了那一抔黄沙。她们身处这滚滚红尘中,自然也无法觉察这一盏灯火。
“但这灯的效果和我希望的不太一样,我想要乌梅离开阿桃,但我最多只能点起九盏灯,而这九盏灯并不足以让乌梅离开,只能压制它。因为我念着阿桃,所以能够感觉到她有没有点灯。”柳穿鱼继续说道,“我心中着急,就常常去请教那位画师,她也一直教我,但从来不收财物。”
柳穿鱼心中对那位画师是有着感激的,可丁芹和白鸿闻言却皱起了眉。
“这法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柳叶桃担忧问道。
丁芹点头,对柳穿鱼严肃道:“这点灯法你以后不要再用了,也不要教给任何人。”
柳穿鱼急急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点灯法只有用善的心念才能点燃,画师在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她还让我试过,如果心中起的是恶的念头,是没法成功点燃灯的。”
“什么叫善的心念呢?”丁芹问道。
柳穿鱼一下语塞,一时找不出个恰当分明的定义来。
“你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善。”丁芹摇头道。
她指着手中的灯,说道:“你为了救阿桃,想要乌梅离开。你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你用这两个念头点亮了灯,可这带来的结果是好的吗?”
如果没有丁芹和白鸿插手,乌梅要么被灯火的压制激出狂性,怨戾大增,要么像鶌鶋一样被强行驱逐,因果难了。
而这些,原本只是对两个魂魄进行供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柳穿鱼默然无语。哪怕她不明白因果,但出于她自己的心,也并不真的想伤害乌梅。
丁芹继续问道:“你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柳穿鱼点点头:“那位画师,她叫昌蒲,她教我这些并没有收取财物,只是让我帮她找一个人。也不用特地去找,只是如果见到了,或得到了什么消息,通知她就行了。”
柳穿鱼取出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貌栩栩如生,线条细腻鲜明。
“她告诉我说,这个人叫仰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