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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 18 章(2 / 2)

在靠近石柱之后,陶锡才发现自己错了。他曾以为那些古老的兵甲都已经在时间中腐朽,这里过于浓郁的阴晦与怨煞遮蔽了他的眼,使他在走近后才看清,这些石柱哪里是天然形成的?无数兵器、盔甲、战车……被吞没在巨大的石柱中,在石柱表面露出来狰狞的边角,苍凉又可怖。

这里绝非天然形成的诡异之地,而是人为塑造的结果!

但这怎么可能呢?

谁都知道这样的古战场中最易生变,更何况这里埋了无数绝望的梁人。在当年战争结束后,梁国腾出手来,就派修士到这里超度冤魂清理怨气,早已将这片古战场处理了个干净。

但不管可不可能,现在的情况都已经是他所见的这个模样了,有了这个意识之后,陶锡再看周围的环境,就又发现了一些此前被他所忽视的问题。

浓郁的怨煞与阴晦影响了他们的感知,这些巨大的石柱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虽然一直在向琴音传来的方向靠近,却并非直线行走的,而是在绕一个很大的圈子。

这些巨大的石柱组成了一个阵法。

除此之外,他们也并非一直在平地上前行,而是一直在往下走。这里的地势是越往里越低的,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他们就是在沿着旋涡壁,逐渐走向旋涡的中心。

这让陶锡有了不好的预感。周围复杂的情况使他一时看不出来这阵法的作用,但无论这诡异阵法是用来干什么的,陶锡都不打算按照它的布置前行。

下决断后,陶锡在心中掐算了方向,脚步一转,就不再兜圈子,转而直直向旋涡中心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虽然不明白,但看了陶锡的手势后,还是跟着他一起转了方向。

但没走出几步,陶锡就再次突然停下了。

他是被迫停下的。

在他们改了方向后,周围那些原本没有神智也没表现出什么危害的鬼火就突然全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们。这些阴冷的视线鲜明地落在他们身上,若非封闭了周身窍穴,恐怕有几个修为略低一筹的人已经要渗出汗来。

陶锡停在那里,迟迟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他有种预感,只要自己再沿着改换过的方向走出一步,这些阴魂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

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重新抬起脚,再落下时已经是按照之前螺旋的方向走了起来。

在他们沿着原来的方向走之后,那些鬼火也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这里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处理的了。陶锡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也试图带着自己的人往后退,又或者是以一种往上的螺旋前进方式看看能不能离开。然而无论他做什么尝试,只要他们偏离了一定的方向,周围的鬼火就会齐齐盯过来。

他们已经深陷入这阵法当中了,无法脱身,只能顺着阵法的安排继续前行。

他们一步一步向下,绕过一座又一座石柱。陶锡一路上都在警惕,但没有发生任何危险,他经验丰富,并不只在观察外界,也在观察自身,并不断与队员交流。他们自己同样也都还是正常的状态,除了因为久处阴晦之地而感受到的些许冷意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他们只要按照这阵法安排的路线,慢慢往里行走,就不会遭遇任何意外。

然而这种情况在他们接近到旋涡中心地带的三分之一时发生了变化。

原本随着他们往中心靠近,泥土下显露出来的尸骨越来越多,但这些尸骨上都还看得出战争和岁月的痕迹,他们都是七百年前被埋入万人坑中的梁国士兵。在靠近内部的三分之一后,地面几乎已经成了堆叠的骨头,再看不见丁点儿泥土。

他们此前都对那些松软黏腻如血肉的黑土心生反感,此时踩在这些骨头上时,反倒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了之前的泥土。

无论那些泥土给人的感受是怎样的,但至少它们都还是泥土。

在完全由尸骨堆积成的地面上没走多久,陶锡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他是一个很稳重的人,神情一直是沉稳可靠的,哪怕在之前遇到的那些诡异情况中,他的脸色都没有变化,但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他们脚下这片由尸骨铺成的土地,并不是由七百年前的尸骨所铺成的。

这些尸骨,都来自于才死不超过二十三年的人,越靠近中心,死亡的时间就越近。

二十三年前,大劫还没有开始,戒律司对梁国国境内还算有掌控,但在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在梁国内谋划了这样一件事,在这片土地下建立了这样一座阵法,并让他们毫无所觉。

陶锡在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眼下所发现的究竟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远比他之前所以为的要更可怖。

而最糟糕的是,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准确的来说,在陶锡一脚踏进这个洞窟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会水的人都知道旋涡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力量,而这座地底的旋涡虽然看上去静默,但它同样具有了这样可怕的力量,只要碰到了它,就无法逃脱,只能被越卷越深。

越靠近旋涡中心,周围的鬼火们密度就越大,几乎一步一个鬼火,将洞窟内的亮度照得几如黄昏前夕。

但更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在陶锡再次踏出一步后,他突然感觉到了脚下不稳。

这不是真正的不稳,以他的修为,哪怕不动用法力,在无数大大小小打磨光滑的圆球表面也能走得四平八稳。

陶锡脚下不稳,不是因为他的步伐不稳,而是因为他脚下的东西不稳——那些早已死去的尸骨,在动。

陶锡急促的向身后打了几个手势,让后面的人小心脚下。

他们都已经抽出兵器来,哪怕不能动用法力,他们自己也是会凡人的刀兵之技的。

这些尸骨眼下只是在这样颤动,但以后可就未必了。

果如他们所料,还没前行多远,他们脚下的尸骨中就已经开始伸出锐利的断面向他们刺击,又或是伸出骨爪试图抓住他们拖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够避开,但很快就不得不动用兵器。修士的敏捷与体格足以他们轻松地处理这些东西,幸运的是周围的鬼火们对他们与尸骨之间的交击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只要他们不偏离旋涡路线就行。

然而这些尸骨并不会永远维持在只能从地下伸出些许肢体的状态,随着向旋涡中心的靠近,这些尸骨所能挣脱地面的部分越来越多,它们被击散就就重新聚起,哪怕断成碎片也能重新拼起,除非被打成粉末。但被打碎成粉末又如何呢?这里就是一片尸骨地,尸骨源源不断。

更何况,这些骸骨受这里浓重的怨煞所支撑,远比普通的骨头要坚硬许多。队伍中有几个修为略弱一些的人已经开始感到吃力,陶锡不得不开始回护他们,但在不能动用法力的情况下,他比他们强得也十分有限。这里距离旋涡中心还有好一段路程,更何况,他们还不知道在旋涡中心,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前方的尸骨地动得越来越厉害,一具胡乱拼合而成的畸形骨骼把自己从地面上拔起来,向着陶锡的队伍摇摇晃晃迈出一步。

陶锡手中长刀一挥,便将这具尸骨重新打散,但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当这些尸骨能够脱离地面的限制之后,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会有全方向无数的尸骨对他们展开袭击。

这些东西原本都只是最普通的尸怪,如果是在外面遇到的,莫说他们,就连戒律司中的二纹领都能轻易对付一片。然而他们现在偏偏是在这样的阵法中,不能后退、不敢动用法力,难道他们要交待在这里,交待在这群连神智都不全的尸怪手中吗?

一具又一具尸骨在前面爬起来,陶锡的手背上已经有青筋凸起,就在所有人都不甘又绝望之时,一声琴音忽然响起。

铮。

琴鸣悠远,却清晰如在耳边。爬起的尸怪忽然重新散落回地面上,所有的尸骨都停止了异动,就连他们脚下晃动不休的尸骨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刚才的事情只是他们的一场错觉。

所有人脸上不由都恍惚了一下,不是因为真的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而是因为那声琴鸣。

他们之前……好像已经把那琴音给忘记了,明明他们是追随着这琴音来到此地的,在刚踏入洞窟的时候还听到了。

在重新注意到琴音之后,他们才重新想起,这琴音似乎一直都没有停,从他们踏入洞窟开始,一直响到现在。可是他们之前却好像被迷障了一样,琴音入耳却未入心,生生将之给忽视了。

在这一声琴音响过之后,不止是尸骨重新变得沉寂,好像连周围的阴晦之气也消散了许多,而周围那些鬼火……也被消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似的。

陶锡心有所感,带着自己的人转变方向,向后退了几步,这些鬼火却再没有像之前那般阻拦。

他立刻从队伍中分出修为最弱的两个人,让他们原路返回,把消息带出去,自己则仍带着剩下的人留在这里。

这座阵法显然已经运转到了某个节点,这里的事情还未查清,如果就这样走了,很有可能就再也查不清了。而这里除了布置阵法之人的力量外,应该还有另一股与之相违的力量——就是那拨琴之人。

与他们初时猜想不同,拨琴之人似乎对他们并没有恶意,反倒为他们解了围。从解围的手段来看,拨琴者绝非布置阵法之人,否则不必用琴音镇压尸怪、消除阵法对鬼火的影响。他只要直接操控阵法就好了。

从琴音传来的方向来看,拨琴者正在阵法的中心处,虽不知他与阵法的力量究竟斗争得如何了,但从他还有余力帮了自己等人一把来看,显然情况还算乐观。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不能一探呢?

更重要的一点则是,陶锡并不能确定,拨琴者究竟是不是想要他们离开。

在让两个修为稍弱的人离开后,陶锡并没有带领其他人继续深入,而是暂时停在了那里。

果然,没过多久,离开的两个人就重新找了回来。

他们对陶锡摇了摇头,打出几个手势。

只有在附近的鬼火被消除了阵法的影响,更远处阵法外围的鬼火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如果试图往外走,就会被盯上。两个人无法,只好又重新退回来找到陶锡。

陶锡有所预料的点点头,让这两个人归入队伍,跟随他继续往阵法里面走去。

但在他刚迈步时,又是一声清晰的琴音传来。

琴音范围内的鬼火已经被消去了阵法影响,这些失了神智的阴魂原本正无序的游荡着,此时在听到这一声琴音后,却忽然一凝。

从阵法中心到陶锡一行人所在的地方,所有鬼火突然向两侧退去,让开一条直通中心的道路。

陶锡顿了一下,接受了这份邀请,带着队伍中的其他人沿路向中心走去。

琴音不停,旷达悠远,虽仍有哀意,却更多的是释然与宁静,如初秋之风。

在这样的琴音下,好像连这鬼火处处尸骨遍布的洞窟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反而一个个透出寂静安宁的意味来。

陶锡就带着人在这样的琴音中,踏着寂静的皑皑白骨,照着清幽的鬼火光芒,沿着被开辟出的道路向阵法中心走去。

既然他们已经不必按照阵法所限,沿着漩涡似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下沉,那或许就说明,这个阵法已经被破去了核心的部分。

他们沿着道路,绕过阵法中最后一根巨大扭曲的石柱,终于看见了中心的模样。

幽深地窟中,一盏盏幽蓝或幽绿的鬼火静静飘荡围绕着中央,照亮无数皑皑骸骨。

这样的场景本是诡异可怖又令人震撼的,可在那琴声之中,却反倒显出凄寂来。

弹琴的人就坐在中央,他在这尸骸与鬼火的旋涡之底,被无声的哀哭与怨煞包围,却仍能奏出这样的琴。

哀音绵长,吟猱多变,似众生七情,细腻入微,可任何一点情,最后都终将变成哀。

凡身死矣,一切生时之情,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良人故友,都已断绝,皆尽成空,岂能不生哀?

可这样的哀音却并不会引得哀愈深、悲愈重。

在听到这琴音后,陶锡就明白了,这琴声并不是像他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在镇压尸怪与阴魂,也不是像常见的对付阴魂怨鬼那样在超度或操纵。这是在抚慰。

琴的每一声都在替他们诉说,都在对他们理解。那是另一种抚慰,就像倾诉过后、哭过之后,便能重新恢复些力气。

这些阴魂在感受到了这样的抚慰之后,一切怨恨与不甘,就全部都化成了哀。

等哀也被人知晓、理解之后,那些因怨与执而燃起的鬼火就逐渐熄灭了,熄了鬼火之后的阴魂,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或哭或叹,就被黄泉牵引着入了幽冥。

陶锡立在那里,好似自己也陷入了幽寂,一直等到这一曲落下。

一曲之后,鬼火尽熄。

陶锡静默着,向前踏出一步。清脆的裂响在他脚下响起,他这才恍惚被从那琴音所塑造的世界中惊醒。

他垂头看去,那堆积成大地的坚硬骸骨上,突兀地生出了一道裂纹。裂纹如蛛网漫延,这一窟中坚密的骨骼,已皆尽破碎。

陶锡恍然抬首,那旋涡中央的琴师已经抱琴而起。

衣袍暗青,乌发墨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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