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密密纠缠在每个生灵身上,牵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今日的自己已成旧日的木偶,如若不能内境修持,今日种下的因果又将操控着来日的自己。
梁都,王宫之中。
胥桓头戴金冠、着衣三重,最里层竹青色的领高高拢住脖颈,中间是一层雪白的单衣,最外层则是一深青近乎于黛的衣裳,同色的线掺银织就暗纹。这一席庄重的衣服衬得他显出威严气度,重而垂的衣料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矜庄地款款而摆,掺银线的暗纹在阳光下微光流转。
左右臣子垂首躬身,殿内静得唯有呼吸相闻。胥桓在左右臣子的夹道中,一步一步走上了最前面的座位——梁王的座位。
胥昌已死。
他回身俯瞰殿下,大臣们恭谨地弯着腰。挺括地王袍在王座上铺展开,它们和这座庄严的大殿、和大殿中行礼的臣子们、和这王宫、梁都、梁国的土地与天地上的人,一起簇拥着、堆积着、拱卫着这个梁国之中至高的位子。
胥桓缓缓坐下。
这举一国之力而供起的巍巍之位压下,他身上那透骨的寒凉终于化开了,和着梁王之位共成了浩大的威严。
……
“你似乎并不开心?”娇丽的女声轻柔婉转。这是一个只用耳朵就能够让人想象到模样并为之心中悸动的声音。
偏殿中,胥桓头上珠玉装饰的金冠已被取下,他闭目斜倚在榻上,满头乌发散在铺开的衣袍上,唇色还是浅淡得没多少血色,不动时孤寒得如一座玉像。他睁开眼睛,黑玛瑙似的眼珠一动,这平添的活气里却不似往日寒凉。
“窕姨。”
涂山窕轻巧地走到榻旁,她伸手捉起胥桓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
“我没事。”胥桓说道,任由涂山窕搭着他的脉。他语气里还带着惯常的寒凉,但比起他平时的模样,这样的态度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温驯了。
他们的面容有七成相似。涂山窈、涂山窕。这张脸,与他记忆中娘亲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涂山窕是在他被胥昌放出来后找到他的。那时候因为胥康的怪病,胥昌虽然不得不让他好好活着,但也严密地掌控着他。那时他一无所有,面对梁王的力量,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机会。如果不是窕姨,他就只能作为胥康的药一直活下去。
涂山窕听了他的解释,却还是坚持搭着他的脉,直到亲自确定了他的情况后才松开他的手腕。在去了担忧后,她就生出了凌人的恼意,但这恼意不是冲着胥桓的。
“是不是那些大臣里有反对你的?”涂山窕问道。她漆黑的眼瞳隐隐有变作竖瞳的迹象。
“不是,那些说不通的早就已经处理完了。”胥桓平和地说道。
但她们还是不同的,记忆中的娘亲从没有显露过这样的鲜烈的气势。
“可你并不开心。”涂山窕说道。
“我只是对梁王这个位子不太感兴趣罢了。”胥桓又叹息似的道,“还是太急了些,如果能按照原本的打算来,用不着杀这么多人的。”
他在说这些话时的惋惜是真实的,但他此前说处理了那些激烈反对他的大臣时的平静也是真实的。
胥昌已死,正常来说应该由胥康来继任梁王。他原本对胥康做了安排,可胥康却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这就使他后续的计划用不上了,只能匆匆行动。而因为胥康的下落没有一个可以使人信服的交代,底下的人难免有些不乐见兄终弟及的老顽固。这也正常,因为胥昌的厌恶与防备,他虽然生活在王宫之中,却没多少存在感,他对于那些大臣们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涂山窕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那个胥康……你不用担心,玄清教是你的,迟早会找到他。就算找不到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他的血——确切的说,是没有他体内来自涂山的那一半血,胥康活不了多久。
但胥桓并不是半妖,涂山窈在生下他的时候,已经迈过了化形的坎,以人身诞下孩子。可就算如此,那一半来自涂山的血脉仍然强横非凡,一个普通的幼童是没办法在老祠堂里熬过那十年的,可能两三年就一命呜呼,等不到阿慈发现他,也等不到后来胥康的病。
可是,一个已经化形的涂山狐,是为何到了梁国的王宫之中,后来又沦落到那个结局……这是胥桓所不知道的事。每次问道这个,窕姨的神情都很难看,她不愿提这个,或许她也只知道一部分。毕竟在她终于找到梁都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尸骨无存,只留下一个处境艰难的孩子。
胥桓对胥康倒是没多少仇恨,胥昌把那些难堪的过去瞒得很好,连带着要消隐掉胥桓的一切存在感,胥康并不知道他用的药来自何处。如果不是胥康的病,他还要在老祠堂里继续熬下去,虽然他出来后也被监控得很严密,但至少有了接触一些人的机会。若非如此,就算后来窕姨找到了他,他也很难筹谋到今天的地步。当然他也不至于感激胥康。
不过涂山窕对胥康则是完完全全地厌恶了。给胥康治病,所需要的并不只是血液而已,那需要的是与胥康血缘相连的涂山血脉的力量。胥桓的身体底子在老祠堂里几乎毁了个干净,就算精心调养也未必能尽数补得回来,更何况还要每隔半年抽取一次血脉之力。
涂山窕在找到胥桓后,几乎竭尽所能地弥补着他,教导他修行、助他得到玄清教……但修士的手段并不是万能的,涂山窕做了这么多,胥桓天资高绝,修为涨得极快,甚至不弱于许多积年的修士,可他的身体上还是残留着之前的影响。就像植物的根出了问题,再多的养料也很难吸收进去。
“我并不担心他。”胥桓笑了一下,柔和的眸色又重新深了下去,“我已经取得了梁王之位,玄清教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铺开势力上。梁国纷乱已久的情况,是时候结束了。”
随着罗教的自乱阵脚,涉州城现在已经重回他的手中。这只是个开始。
……
涉州城。
当潜藏的暗流浮现时,掀起的力量是惊人的。街道上已经恢复了清净,那些睡倒的流民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比之前稍显冷清,仿佛之前那场混乱只是幻觉。
在常安渡的宅邸中,他给李拾留了一个空房间,但房间里只有一枚玉佩与点上的三炷香,李拾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正和常安渡在一起。
李拾眉头紧锁,常安渡看着他这般模样,于是问道:“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他已经从李拾那里粗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现在罗教的血祭打算彻底落空,虽然也有些因混乱而起的伤亡,但比起原本可能有的结果已经好上太多了。这应该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李拾看起来却并不放松——他甚至可以说是更紧绷了。
这很奇怪,现在的结果不正是李拾此前一力想要促成的吗?他这段时间里谨慎的探查、收集证据、联系玄清教,难道不正是为了现在这个结果吗?
他救下了涉州城,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地方的人,使这场可怖的屠戮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就算这不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结果,但也不应该变得更紧绷才是。
李拾用拇指指甲一下一下地掐着指尖,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整理思绪,他没有回答常安渡的疑问,先反问道:“你觉得玄清教是个怎样的教派?”
常安渡对玄清教的感观很好,他对那些高来高去的修行者之间的事情并不了解,但在他来到梁国之后的见闻,至少在凡人这一层级,玄清教是真的在救人。他们对流民的安置、对人们的庇护都是实实在在亲眼可见的,而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们,他们并未索取——他们的确从中获得了百姓们的感激,这些虚幻的心念似乎的确能在修行者的手段下化为某些切实的力量,常安渡对此并不了解,可就算如此又如何呢?受到帮助,然后感激,这难道不是每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反应吗?
自古以来趁乱世而起蛊惑人心攥取权势的□□层出不穷,如果玄清教所做的事情放在其他国家,比如卢国,那的确会让常安渡心生警惕。卢国本身就有救灾的能力,也一直在为此努力。而如果有什么势力在卢国当中趁大劫中混乱增长,那么几乎可以直接断定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救灾,而是借此攥取利益,流民们不过是他们为了从卢国中夺取权势的工具。
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本身就已经混乱不堪的梁国,如果不去救人、不去在这个过程中铺开力量,然后救更多的人,难道要指望如罗教一般把活人当材料的歪门邪派和已经岌岌可危的梁国王室吗?
但常安渡品味到了李拾反问之下的含义,他不禁也皱起了眉,问道:“你觉得玄清教有问题?”
李拾缓缓点头,说道:“罗教在涉州城经营了二十三年,而更早之前这里一直是胥氏和戒律司的地盘。涉州城是个很重要的关口,无论是罗教还是胥氏与戒律司,都没有理由放松对它的安排。但是玄清教……”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常安渡已经理解了李拾的意思。在处理罗教在涉州城的布置这件事上,玄清教简直干净利落地可怕,仿佛这里不是罗教经营已久的重地,而是玄清教的大本营。
玄清教是怎么在涉州城一直被严密把控的情况下,做到插入自己的势力的?他们在暗处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罗教血祭的计划他们真的没有觉察吗?而这股积聚已久的暗流,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布下的?玄清教这样深远的筹谋,其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不必把结果想得这么坏,有野心不代表就一定是坏,一个势力想要增长必然要有深谋远虑。”常安渡说道,但他自己的语气里也并不十分确定,“也许玄清教的确有其野心,可他们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权势之后,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就现在来看,他们是想把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给治理好的。”
李拾掐着指尖半晌没有说话,他踌躇许久,最后吐出一口气,终于决定要将一些事情告知给自己的朋友。
“在我找上玄清教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些事……”他说道。
想要找玄清教并不难,只要走进他们的势力范围,随便拉一个底层教众,就可以通过他一层一层接触到玄清教能够负责的人,然后把他的发现交出。但这与李拾的所想不同,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而他所发现的那些东西也不能随便找一个小人物指望他传递给能够做出决断的人——这件事如果提前暴露了出来,罗教必然会立即开始血祭,以免给玄清教反应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