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布置好的阵法,等闲怪异一时进不来。就算真出了事,一般也坚持得到千仞山的修士赶来。
段夏云离开后,段小苗凑到胥桓身旁,小声问道:“你头还疼吗?”
胥桓有些迟钝,顿了一下才道:“还成。”
自他听过道钟声之后,头疼就一直没好利索,但他没有告诉段夏云。每次他头疼的时候,都隐约能看到一些画面。有青泥涂壁的宫殿、茂盛的桂花树、看不清面孔的女子……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每次看到这些画面,他的头都很疼。可他舍不得不去看。
他也没有告诉段小苗,但段小苗自己看出来了。他好像天生具有一种特别的敏锐,哪怕所有人都以为胥桓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他却能觉察到胥桓在头疼。
胥桓让他别告诉别人,段小苗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你再忍忍。”段小苗安慰道,“等娘回来后,我把米糕分给你吃。红糖的可好吃了,吃了就没那么难受了。我以前也老生病,吃了糖就会好一些。”
胥桓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枚洗干净的无患木叶,略一点头,又陷入了那种看上去呆愣愣的状态。
段夏云临走前,把小还村中的阵法开启到最大运转的状态,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
段小苗不去打扰胥桓,看着村子上笼罩的薄光,把树叶凑到嘴边摇头晃脑地吹起来,不成个调子,却也不难听,自己跟自己玩。
他们家靠近村口,正好能看见两个坐在木桩上的村民守着村口聊天——他们是来这看着的,以防谁家的小崽子皮痒痒了想往村外钻。
但村子里面没有人没轻没重地非要趁现在往外走,村子外面却来了人。
“救、救命啊!”一个青壮男子跌跌撞撞地往村口跑。
两个村民一看,这是与他们相熟的货郎,常年挑着担子往附近几个村子送货。他现在却狼狈得很,肩上的担子不知道丢哪去了,只剩下背上的一个小背篓来不及甩脱。衣服裤子都划破了,身上脸上沾着泥,还有被划伤渗出来的血。
“张货郎,你这怎么了这是?”两个村民一下站起来,问话的嗓门贼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青壮们开始往村口赶。虽然见到是相熟的货郎,他们却没有放松警惕,一个手上握着耙子,另一个攥着柴刀,都紧提着面向张货郎。
“有怪、怪物!救命、救命啊!”张货郎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两个村民犹豫了一下,忽听极近出一声兽吼,两人略微色变,退后几步,村口被阵法光芒笼罩的一块地方让了出来。
张货郎直冲过来,几乎是跌进了阵法。伴着一阵腥风,一个硕大的黑影从林子里扑出来,紧随在他身后,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凶猛地撞上了阵法,反落在地,震得尘土扬起一片。
他们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什么——黑黄斑斓,钢牙铁爪,竟是一只黑熊一般大的巨虎!
这只虎的双眼成暗红血色,浑浊一片,明知道有阵法阻拦,自己进不来里边,却还是状若疯狂地攻击着阵法,看得人不由胆寒。
虽有阵法阻拦,村民们还是被骇得往后退了几步。
“莫怕、莫怕!”有人高声道,“阵法动了,过会儿就有神仙来了!那个谁,把张货郎带过去,让他喝口水缓缓。”
这老虎虽看着恐怖,但实际上也就是只普通野兽化成的怪异,阵法挡得住。
张货郎扑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汗,手脚哆哆嗦嗦地抖着。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的小命就没了!他嘴唇都跑成了乌紫色,瞧着是既缺气又缺水。
段小苗家离得近,胥桓还一面头疼一面陷在脑海中影影绰绰的画面里,手浸在水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树叶,段小苗已经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极热心地凑了过去。
见段小苗擎着水瓢过去,两个健壮村民帮张货郎卸了背篓,搀着他不让他瘫倒,道:“你喂给他!他自己喝不了。”他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就剩下喘气儿的力气了。
那虎怪速度快得像风一样,难为他怎么逃出来的。
段小苗把水瓢凑到张货郎嘴边,小心地倾着瓢的弧度,念叨道:“慢点儿、慢点儿……”
张货郎低头大口吞着水,连吞好几口再大喘几口气,又鲸吞一样咽着水。
他这一低头,就把脖子露出来了,领子不知道怎么扯坏的,背篓卸下来后,就露出了一段脊梁。
一个村民打眼瞥见他背上混杂的脏污,像是油汗搓黏在背上的黑灰,刚错眼滑过去,忽觉不对,又把目光移回来,下意识问道:“张货郎,你这背上……”那怎么像缝的一道黑线似的?又有点像刀口没全长好时留的一道黑血痂。
话未说完,张货郎脊骨上的黑线陡然裂开,一道肉红色的影唰地从他皮骨里窜出来,张货郎还在大口咽着水,谁都没反应过来,肉红色的影已经顺着他低头喝水的方向,直袭向擎着瓢的段小苗!
嗡——
叶笛的声音陡然从段小苗身后划过来,自他耳边撕裂空气,直钉向了那影子。
段小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上一震,葫芦水瓢啪地碎开,打在他身上,不觉得疼,却被其上所携的沛然之力推得蹬蹬倒退数步。
其他两个搀着张货郎的村民也各自被水瓢碎片震开,手上不自觉的一松,人已经与张货郎远离了数步。
再看张货郎,都不由得骇然——那、那哪还是个人呐!
张货郎已经只剩下一张皮了,摊在地上,脑门上钉着一枚无患子叶,嘴巴还半张着,叼着一片瓢边儿,眼珠子翻得就剩一点儿黑眼仁底边,像是抬眼问人还要水喝!
村民的汗毛刚立起来,又听几声叶笛的裂音撕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扎得人耳朵疼。
就见几枚油绿的叶子在地上钉了一圈,圈里困着一条没了皮的长虫。这长虫没有了皮却不见血,只有肉粉肉红的肌肉蠕动着,瞧着诡异又恶心。长虫七寸被钉在地上,疯狂地甩动身体挣扎着,但怎么都甩不出树叶钉成的圈子里。
他们下意识顺着树叶飞来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段小苗捡来的白发年轻人……叫小还的那个,经常木愣愣地发呆,不爱说话却也不难相处,平时谁叫他来都能搭把手帮个忙,也有耐心陪着段小苗玩闹。
他正站在院子里,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衣袖挽到手肘,身前还放着一个泡了无患子叶的水盆,也许是站起来得太急,衣摆上被打湿了一块儿。他的手垂在身体两侧,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几枚无患子叶,皮肤上还**地沾着水。
可他此时半垂着头,眼睫盖了大半眼珠,站在那里的样子,竟让任何人都不敢再认他是之前那个小还了。
没皮的长虫还在一边嘶叫着一边挣扎,胥桓被搅扰似的抬起头,眼睛冷得像才从冰水里捞出来,指尖一晃,那长虫就不动弹了,七枚叶片整整齐齐把它钉死在地上。
这也是个怪异,但他不是在之前天地异象中才化成的怪异,而是一条早就堕落、神智清醒的蛇妖。大约是凭着蜕皮的功夫从日光下逃出来一条命,连本身的皮也蜕了个干净,之后吃了倒霉正在路上的张货郎,驱使那个才化怪异的凡虎做戏,借着张货郎的皮遮掩气息,进到阵法当中。
“小还!”段小苗还懵懂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向着胥桓跑过来,上年纪的腿脚不太灵便,更像是蹭过来的,脸孔是年迈的,眼睛却还像个幼童,又慌又怕地对他道,“货郎……那个货郎……”
胥桓眉一锁,看得人心中害怕,旁边的村民下意识伸手想拉住段小苗,结果没捞着,被他蹭到胥桓身边。
胥桓手指又一晃,正在村外挠阵法的虎怪一声都没发出来就倒地上,颈子上镶着一枚树叶,只剩下两分叶柄露在外面。
段小苗想拉他。胥桓跨出一步躲开他,目光落在村口,半点都没留给段小苗。
段小苗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下又高兴起来:“娘!”
段夏云正站在村口,手中拎着个篮子,怔怔地看着他们。
她感觉到了小还村的阵法被触动,匆匆赶回来,正看见这一幕。她张了张嘴,看见他极冰寒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心中蓦地生出近似于疼痛的悲伤来。
段小苗高高兴兴地冲着段夏云过去了:“娘!我没有乱跑!”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篮子,他闻到了红糖米糕的香气,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胥桓一步一步走出村子,他的面孔是冷淡的,眼睛是漠然的。
“小还!”段小苗问道,“你要去哪?”
胥桓顿了顿,声音也是冰寒的:“我要走。”
“你不回来了吗?”段小苗急道。
胥桓没有回答,他从段夏云身侧走了过去。
段小苗越来越急:“小还!小还!你别走!娘带了红糖米糕回来,我把我的那份也给你!”他一边叫着一边去撵胥桓,可他虽心如稚童,身体却已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了。
他追不上胥桓,眼见着胥桓的背影越来越远,又一直得不到回答,就委屈起来:“你答应和我做朋友的!”
胥桓的脚步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让人听得一声冷笑:“我不需要朋友。”身形一闪,就消失了。
段小苗茫然地停在原地。
段夏云把他带回去,垂下眼睛慢慢哄道:“回家吧,娘带了红糖米糕回来。”
“可是……可是……”段小苗不情不愿地看着胥桓消失的方向。
没有什么可是。小苗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脸上生满了皱纹与褐斑,胥桓还是年轻的,哪怕同样是白发,也一个干枯颓败,另一个雪亮如银。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不匹配的朋友。
胥桓已经恢复了他的记忆,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不想要他人的温情。
段夏云揭开篮子上的盖布,篮子里,除了刚出锅热腾腾的红糖米糕,还有一罐桂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