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胥清晏为他筹谋废太子……
生亦是苦。
柳叶刀在胥桓指间颤动着,凄煞的光和他满头的霜发成了一片墨色当中扎眼的白。
墨色消散,执笔的神明仍坐在那里,声音在越来越淡的墨色里逐渐清晰。
“……你们本可以自己救度自己。”
胥桓看见墨色的涟漪从自己身上荡开,又带着身上的因果收束回来,他站在茫茫的因果白雾当中,身周却留下一片空白。
胥桓从这片空白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没有因果,亦没有命理;没有由这一切聚合而成的身躯,亦没有由这一切引发而成的神识,他可以做到将这一切皆收束于、回归于最基础的真灵。由这最基础的真灵,将生出未来的一切,一切未来的因果、未来的命理、未来的身躯,与未来的神智。
而在这一切皆回归于最本真的真灵之中,仍然留存有一个力量——可以使他回归于此的力量——生苦。
胥桓抬头看去,大玄已半闭上眼,手腕搭在膝上。残骨、病兽与老人在他身侧俯首,用石头在他身前搭起了一个小小的祭坛。
大雨如泼,却不再荡起墨色涟漪,胥桓已经可以离开这里。
但他却没有离开。
“为什么?”
……
太阳星上,一节漆黑的袖尾浮在半空,这是太阴抓住大玄之时被他截下来的。
这节残袖上,隐藏了一段特殊的韵律,它指向道之所缺。
炎君看着这节残袖,只觉得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像火焰被灰烬覆盖。
太阳星上,金红的焰流之下还散落着久经太阳真火煅烧的金石,长阳以金石为木仓由着他折腾似仍在眼前。十二万年之前,他以为长阳亦陨,十二万年之后,他在那一木仓试探之后,闵地的桐花一夜盛开。
残袖上韵律晦涩。那是炎君寻找了十二万年,也没能明悟的道之所缺的指引。在这十二万年里,他长久地思量着,长阳未陨之前一直念叨着的“天地有缺”究竟在何处。他反复回忆着长阳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为此而做的每一件事。
在当年大劫开始之前,除了长阳无人相信天地有缺,在大劫开始之后,炎君是唯一一个尚有余力去寻找道有何所缺的天神。长阳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确信天地有缺?
他曾问过长阳这个问题。
可长阳却只是露出了少有的怅茫之色,摇头不语。
炎君并没有在这反复思量当中寻找到长阳确信天地有缺的原因,或许寻到了也助益有限——就连当年的长阳,也只是认为天地有缺,却未能寻到缺在何处。
就像众生难以理解对于从未见过的事物,盲人不知色彩,聋者不明音乐,若未曾见过十二月的圆缺,便会认为月本来就应当同日一样永远圆满无缺。
他们都是未曾见过月之圆缺的人。
不过大劫的运转和浑沌的出现,就像在厚重的帷幕上撬开一丝缝隙。他们因道之缺而生,他们的力量与运转便自然带有天地之缺的痕迹。
炎君以此为线索去思维天地之缺所为何处,他的确有了进展,却一直未能再更进一步,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蒙蔽着他、阻碍着他,使他永远只能在外打转。
但现在,大玄在这截袖尾上,留下了道之缺的韵。
他已经寻到了缺在何处。他当然寻到了。
他已经不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长阳。
天地间的劫气正在减弱,这是大玄正在积蓄力量。世间唯有二者可以驭使劫气之力。浑沌因道之缺而生,是开劫者,大玄则因劫而生。
劫气的变化,便是大玄存在的证明。
他在残袖上留下指引,是要诸天神去对付浑沌。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天神们无法拒绝。
他们纵然知晓,也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炎君感知着那上面留下的道韵。
那节漆黑的残袖静静飘在那里,冰冷地、毫无遮掩地展示着他对他们的谋算。
长阳、长阳。
……
大玄轻敲了一下手指,在他面前的祭坛发出一声脆响,一枚石块生出隐秘的裂痕。祭坛仍然很稳固,雨水却沿着缝隙悄然渗入,冲开了石块之间的泥。
他又敲了一下手指,生出缝隙的石块散落到地上。虽缺了一块石头,其他的的石头仍稳稳支撑着祭坛。
一块又一块石头破碎散落,每掉下一块石头,老人就拾起一根木枝折断填上。
天地如坛,纵然道有所缺,也能一直运转下去。
石坛不倒,只有雨知道裂缝在哪里。
浑沌打破了缺口,用自己的道填了上去。他要这世界变成他的世界。
“为什么?”大玄轻轻地笑,“因为你在向我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