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修为都随着肉身的消亡散了大半,现在就剩个没修炼多久的鬼身,虽然因为积累甚厚,比之寻常鬼修要强上许多,但现在这个局势里,他自知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也不去烦忧那些自己插手不了的事。
此时炎君找他,他照做便是。
但解廌也没有想到,炎君找他要做的事,在第一步就受阻了。
炎君找他要做的事,只能有一件,就是他那个后天得到能入幽冥的神通。但解廌虽然心态平和老到,却不是什么都不去想只知随波逐流的愚夫。
在经历这许多事之后,他也对自己的情况拼凑思量出个大概。
他能入幽冥的神通应当与山巅的长阳上神有关,既如此,炎君又何必来寻找他呢?
不过这点疑问与心底不敢说出口的猜测,在进入幽冥之后,就差不多得到了印证。
炎君并没有带他来到黄泉之上,而是直接进入了幽冥境地。
在进入幽冥的一瞬间,因为炎君玄妙道韵的笼罩,解廌忽有所感,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幽冥当中。此前凭借神通入幽冥并不是真正地进入了幽冥。他的修持不到明悟幽冥境地的程度,此前那能入幽冥的神通也并非真的让他进入了幽冥,他只是……只是靠着一种凭依。
过去解廌没有可以形成对比的体历,还不清楚这当中的区别,现在受炎君惠泽,得以感受幽冥境地,两者之间的差异方才显现出来。
便如一个是直接入海,而另一个,则是乘船航于海上。而无论是之前的浑沌还是现在的炎君,都是要他找到那艘船。
但在入幽冥的一瞬之后,他就感受到了阻滞。
解廌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的炎君。
炎君化身皱眉不语,一双金眸里光辉迫人,虽似焰火相继不绝,却令人无端生出冷意。解廌心知这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仍感到心惊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不是他感受到了阻滞,而是炎君感受到了阻滞,他这被捎带笼罩在炎君道韵之中的鬼魂才会觉得寸步难行。
炎君双眉半锁似有不快,看不出更多的神情。
但他实际上已远不止于不快。
他是在发怒。
他的怒气并不会发泄到旁人身上,也不像凡尘众生那样外显于形。但假若有人能看得见炎君的心境,就会发现,这仿佛永远不会波动、平静沉稳的心境当中,竟连绵不断地掀起波澜。波澜虽微,却已足够使人惊骇。
幽冥沉厚的凝固在他周围,不许他向外迈出一步。无形的焰火在炎君身周燃起,这自天神而生的高玄神力,竟也一时不能破开周围沉凝的幽冥。能够阻碍他的力量,必然不会是低于他的力量。
但炎君不是因为受困而发怒。
他要针对大玄,大玄必会阻碍他。因敌手阻碍便生嗔恚是愚妄。
但阻滞他的力量并不来源于大玄,而是留存于社土。
十二万年前的那一次劫中,社土已经消亡。
她本不必消亡,但她选择在身受重创的情况下,用最后的力量为天地凝聚出镇压大地的地脊。
这是她的道,是她的愿,是她最后的遗志。
大玄欲寂灭天地,却用她的力量给自己铺路。
大玄能驭使社土之力,是因为十二万年前他曾是与他们互相信任的朋友,是因为社土遗愿赋予她的神力的灵性。
纵今日因道不同而互相为敌,他怎能令社土之力去行这样的事?!
他连这一点都改了吗?
……
大玄从幽冥踏上了黄泉,这里没有任何能够阻止他的力量。
他只是在黄泉之上行走着,那些看到他的、没看到他的;知晓他的、不知晓他的;警惕他的、畏惧他的……就一个个被他的道韵所笼罩。
他并没有出手做什么,也不必出手做什么。
一朵花开放,香气自然就笼罩了四周,一团火燃烧,热量自然就温暖了四周。
神明身畔自生的道韵,就已经令旁人心驰神往。
站在女须对面的郗沉岸是第一个。他原本惊异警惕的神情已变得平静而虔诚,手臂上幽光森冷的铁链尚未来得及扬起反抗就驯顺地垂下。
他在神明走到他身侧时,恭敬地垂首侧身,为神明避让开道路。然后,在神明走过之后,安静地追随在他身后,一起前行。
女须身边的明灯教子弟是第二个。他手中的心焰还发着温暖明澈的光,在心灯的光辉下神智必然是清明的,但他同样侧身恭敬地等待神明自他身侧走过,然后捧着心灯,追随在了神明身后。
接下来最近的是女须手下的鬼修。忠贞凶蛮的小将军伏低身体,它还未看见神明,已从身边之人的状态中觉察到了异常,转身发力前先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冲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冲撞过去,一身鬼气暴烈非常,用得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神明的脚步没有停留,无形的韵律已将黑犬的魂魄笼罩。已不可控的鬼气悄然平复,小将军落在黄泉之上,还没有重新睁开眼睛,就已经低垂下了头颅,等待这一队伍从自己身前走过,也跟了上去。
黄泉水翻涌着,一道浪花拍出个藏在水下的棺船。这是黄泉摆渡者的余孽,他们虽然因为之前的变故被拔出了大半,但到底积累深厚,浑沌虽暂时不欲在幽冥动作,但也不打算彻底放弃。纵使地府不在幽冥当中,幽冥也是有价值的。因此这些黄泉摆渡者就如虫蠹般潜藏在幽冥当中,这也是为何女须要留于幽冥当中肃清。
被黄泉翻卷出来的棺船自行打开,从里面站起来如枯骨一般的摆渡者同样垂下头颅,好似已经忘却浑沌交给他们的任务,也不在乎背叛浑沌的可怕,他同样追随在了神明身后的队伍当中。
又一道浪花翻卷,掀出个被层层怨煞包裹的白面鬼神,那曾由怨煞凝聚的厚重的壳化作沉重的山石压在他身上,他身负这样的重压,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方法,他在神明面前退避开,然后追随在队伍的最后。
无论是谁,明灯教或人或妖的修士、诸鬼王手下的鬼修、浑沌隐藏在幽冥当中的钉子、因轮回动荡而停留在这里的怨魂或异类,乃至正被牵引至下一世轮回的懵懂魂魄……
他们各异的神情、各出的手段、各不相同的立场,在这身披玄衣的神明面前,皆俯首退避,追随在他身后。
女须看着这一幕,那自幽冥而出的神明唇畔似翘非翘,幽深的目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他只是向前走着,就使九泉起波。
她仍然处在近似无我的心境当中,一面心湖空明平静,一面神智当中却惊起滔天狂浪。纷杂的思维被无我之心困在镜中不扰心境,却自那画面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哀茫来。
这是一尊什么样的神明?他为何在此现身?为何能动众生追随?
那些追随在神明身后的众生不是被蛊惑了,也不是被操纵了,他们只是……应当如此做。
是因为那道冥冥之中的牵绊吗?可那牵绊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她曾经……向神明祈求过什么?
女须望着这支队伍,伤口处流出几如青墨的鬼气,缠着白骨刃的纹路滑落,滴在静默的黄泉里向下沉落。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追随神明而去的修士,可她只能看着。她无力插手于其中,因为她现在之所以没在那个队伍里,是对方放过了她。
她该怎么做?她还能做什么?
女须苦苦思索着前尘,试图追寻那一道牵绊的来历。从身死化为鬼王之后,到十世轮转之中,再到更久远的前尘,以明灯教的秘法追寻被轮回淹没的过往……
她在靠近那个答案,答案却好像仍在久远之前。
她看着神明空寂孤冷的背影,好像又听见了耳边那一声轻轻的笑。
这世上的众生,都曾与神明结契。
那些求因果公正的,他折断指骨为每一个向他所求的众生重续因果,在久远时光里,于掌中孕养出一座地府。
那些求世间寂灭的,他已接受了众生的怨苦,承负他们的所求,载劫而行。
那些求神明消亡的,他已死过一次。
神明已行了他的允诺,现在,该众生履行他们的祝祷与祭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