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莽撞,清静一刻,站起身来,向着南箫一揖至地:“南掌门所言,弟子实难从命。无家师准许,这等大事,弟子决不敢自作主张。”
南箫冷冷昂起头,道:“怎么,令狐掌门不在,老夫的面子还做不了主?”
听罢,清卿后退一步,依旧是深深一揖:“没有家师之命,弟子断不能擅自应了掌门。”
话音落地,虽是气力虚浮,倒也掷地有声。南箫沉默良久而不开口,清卿试探着抬起头,却发觉南掌门已然凝望远处,反倒李雾李郎中,正透过面上丛林,紧紧盯住了自己双眼。
倒不知郎中的眼中有着什么魔法,清卿只是目光一碰,便觉得像是被什么吸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引了过去。二人站在原地,李雾眨眨眼,清卿却仍是弯腰抬眼,呆呆地看向那片人形灌木丛,茫然不解其意。
几个靠得近的别派前辈看出了门道,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雾皱起眉头,一下子将视线挪到天上去。强大的吸引力终于释放,清卿深深呼吸一口,重新低下头去。
直到南箫和李雾二人从身旁走过,清卿仍是作着揖,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走远,清卿回过头,只见南箫正以碎琼林掌门的东道主身份,一个个招呼起趴在地上的年轻弟子。有时南掌门抚摸着青年孩子的头发,清卿不禁怀疑,这和那个中了“入木三分”一掌的仇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安瑜来到清卿身旁,开着半张嘴,大睁着眼摇了摇头。
见南箫正要在枯草地上坐下来,安瑜指着南箫身旁一老者,向清卿道:“这个留着短胡子、白头发的大侠,与我家将军年纪差不多大,姓陈名苦麦,碎琼林‘曲蛇’派的老掌门。家里弟子,最擅长的便是个‘三响蛇勾枪’。”
清卿听着来了兴趣:“安将军,什么是‘三响蛇勾枪’?”
“简单来说。”安瑜也呷着碗汤药,“便是使枪不过三响。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清卿不由打个寒战:“明日若要再比,千万别遇到这家弟子才好。”
安瑜听罢,微微摇头,侧脸一点短胡子老人身边躺着的少年:“陈荞只比我大一个月,今天被陈掌门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涨得跟花球似的。吐了一下午,终究没了气。”
听到此处,清卿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愣一下,便长长默叹一声。见那陈苦麦陈掌门满脸皱巴巴的风霜纹理,一头白发如冻结起的瀑布似的,怎么看,也不觉得和孔岳川一般年龄。许是亲儿不复返,一晚白了头罢。
见安瑜望着陈苦麦抚摸陈荞湿发不停,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安将军年岁多少?”
“上个月刚十五。”
“十五!”清卿暗暗又瞟了一眼安瑜黝黑沧桑的脸,便说是二十五都有人信。悄然惊讶着不做声,清卿不由得扬起下巴,“你比我还小,我下个月便十六了。”
此时的陈掌门已将儿子放在背上,一步步走远去。安瑜瞟一眼清卿快要冲着天的小脸,在她脑门上忽地一弹:“令狐姊姊,快睡吧。”
枯冰草地上的火堆一片一片地熄下。不论多少伤痛生死,便都在最后一株火苗暗下去之后,彻底地沉默了。清卿睁开眼,今夜的晚云散净,露出大片大片眨着眼的群星来。一簇簇微光交替闪烁着,倒像是草地上沉默的篝火仍是忘不了白天的热闹,重新聚集到黑暗的长空去了。
清卿悄悄叠起棉被,蹑手蹑脚挪到灰水晶身旁,水晶温顺地舔着她的手。待到它长长的睫毛也终于上下打起了架,清卿也无什么包裹可收拾,干脆径直绕到马屁股后面,一溜烟,便悄无声息地跑了起来。
霜潭的夜色也算得上中上品。跨步南林密林,清卿不由想起忘了近一半的《胡笳十八拍》来。立榕山夏有竹影而冬多梅,唯独那盘盘折折的古榕气根绕了成百上千年,随意放下琴,便是一片惬意阴凉。
可惜白玉箫如今已不在身边。那根破木头棍子,也不知自己惹出多少祸事。
露珠叮叮咚咚,马蹄声也叮叮咚咚……诶,哪里来的马蹄?
清卿回过头一瞧,只见岳川摘了片大宽叶子盖在头顶,晃晃悠悠甚是有趣。不料骑着马,正颠在兴头上,冷不丁便和突然转身的清卿打了个不巧的照面。
岳川放下叶子,呵呵轻手在水晶脖子上一拍:“叫你轻点声,还是给人听见了吧。”见清卿叉着腰,低头不答话,清泉般淡雅的笑容绽放在岳川脸上:“明天起一个大早就要抽签,别闲逛太晚了。”
“我没闲逛。”清卿咬着嘴唇,“我不回去了。”
岳川一听这话,立刻下马走来。清卿接着又道:“他们卡着我的脖子,要把我摁到水底下去!”不料自己话音方落,非得没能绝了情,却突然一声抽噎,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个不停,“我连木箫都没了,还怎么比?”
孔将军一摸清卿脑袋,清卿便把潭水之下被勒拽拉扯、抢走白玉箫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听罢,岳川拍拍清卿肩膀:“林儿以第十名的位置,捡回一条性命,这已经是陈掌门羡慕不来的好运气,怎么反倒扛不住个丢了箫的打击?再者说,你若真看清了是南家大公子动的手,便该在这几天名正言顺地夺回来才是。”
“我才不要那根破棍子。”清卿一下子偏过脑袋,“人家是天道酬勤的南家公子,不比我这山里来的令狐野人,谁能稀罕了那般名贵东西?”
“那好。”岳川一下子扶正了清卿胳膊,要她双眼正视自己,“你没了木箫,断了比赛,就这样回立榕山?”
清卿慢慢摇头:“我去找师父,师父在玄潭。”
“八音会的最后一试,也在玄潭。”
孔岳川短短一句话讲完,便低头看向清卿泪汪汪的眸子。一个没忍住,清卿眼里的清泪便如珠子瞬间断了线,纷纷落到青衫衣襟上。水晶负着两人,丝毫不见它吃力。只是回程蹄子轻快了不少,哒、哒、哒地在林中响个不停。
“古者以五灵配五方。龙,木也;凤,火也;麟,土也;白虎,金也;神龟,水也。”听试官石头打木头——毫无感情的嗓音将落,十张画轴已然被分发到各人手上。
昨天白天除却丧命潭水下的六个弟子,其他九十多人还都不急着回去,一同留下来“观摩精进”着看热闹。画轴一发下来,南嘉攸身旁,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是龟!”不知哪个嘴快的,已然叫了出来。
清卿透着纸背面瞄一眼卷轴内侧,寻摸着轮廓,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安瑜一下子凑过来:“令狐姊姊,你看我这个。”只见洁白碎金的底面上,墨笔勾勒出一只大嘴獠牙的白虎来。那老虎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短毛根根竖起。画面虽是没有颜色,但安瑜骤然展开,还是把清卿吓了一跳。
清卿深吸一口气,手中徐徐拉开画轴。一只烈凤张着翅膀,几根羽毛掉进熊熊火焰中去了。见此,安瑜终于大舒一声,放下心来。眼见着十人中大都还不熟悉,清卿便悄然穿过人群,藏在南嘉宁身后:“南公子,你猜猜我的是什么?”
嘉宁刚回头,清卿便猛然探出身子。果不其然,一只飞舞的火凤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