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场急雨。
天地间水声喧嚣。雨花在屋瓦间乱跳,从檐上汇成断续的珠帘落下来。
檐下摇椅上,宋潜机闭着眼听满院花草喝水,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他是一棵树,宋院草木已经接纳他作为同类。只要他愿意,可以控制每支藤蔓生长、每朵花开放、每条根系吸水,但他不愿去命令或控制。
每当万籁俱寂,这里充满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一种满足喜乐之感便油然而生。
换一个身份,从另一个角度感知全新的世界,确实收获良多。
躲雨的老猫试图偎近,刚抬起前爪,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你这样不太礼貌你知道吗?”宋潜机有些无奈。
老猫疑惑地喵喵叫,为什么这个人能看见却摸不到,像自己水碗里的月亮。
就算暂时没有肉|身,不能亲手耕种,宋潜机也喜欢呆在田地里,看人劳作。白天还要麻烦别人替他撑伞,夜晚则简单许多。
重返人间的第三年,他的魂魄已养得足够强,可以在子时之后晒晒月光,自由行走,触摸到无生命的物体。
不多时夜雨停歇,雨后的月色又清又亮,照得满天满地都是银光。
宋院的花草吃饱喝足,在月下舒展身体,抖擞枝条。
孟河泽擅种蔬菜,卫真钰擅种花草,纪辰擅长打理低矮灌木和藤蔓,宋潜机最近常看的却是一朵野花,不知哪天哪只鸟衔来种子落入花圃,它就莫名其妙长在墙角,无人栽种呵护,顽强地发芽抽枝。
待花开时,竟是朵碧色牡丹,花瓣饱满花容艳丽,如碧裙美人,遗世dú • lì。
今夜一场春雨,娇嫩牡丹不曾被风雨摧折,反而开得更盛大,美得更耀眼。
宋潜机从摇椅上起身,欲走近细看,忽然停步。
只听一阵缥缈的琴音随春风送来。
这曲调简单舒缓,不算凄切哀婉之音,却透出弹琴者幽幽心事,似叹雨后落花飘零随水流。
宋潜机抬头,春夜不凉不热,月色如此美好,对月弹琴的人为何叹息?
忽又听一阵歌声与琴音相伴:“好花须买,皓月须赊,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这声音尖细,语调轻薄艳丽,缠缠绵绵,似伤情女子哀诉。
宋潜机走向院门口,拿起靠在门边、绘着金麦穗的白伞,砰然一声撑开。
推门而出,宋院后巷月光如水。
伞下他的魂魄不再是半透明虚影。若不被触碰,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深夜出行,常备显魂法器,避免吓到行人。
雨后虫鸣急促,微风轻拂。夜色宁静,偶有几盏灯火亮着,一派安然。
宋潜机撑伞独行,欲寻歌声琴音的来处。
等他路过高低错落的院墙、走过流水潺潺的小桥,终于听清唱词。
但歌声轻盈一收,又变成低沉的微哑男音:“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似远行游子,登楼望故乡,栏杆拍遍放歌。
宋潜机加快脚步,入得一处废园。
歌声戛然而止。
只见四周花树寂寂,一位双髻少女独坐亭中弹琴。
“叨扰这位姑娘,方才那个唱曲的人,往哪边去了?”
少女仍陷在歌声里,茫茫无觉地拨弄琴弦,闻声蓦然抬头:
“啊,您,您是……”
祝心匆忙站起身,整理发钗衣裙,又忍不住打量来者。
那人身穿白袍,撑一柄白伞,面容温和,不像传说中的样子,像个半夜迷路的书生。
她抱琴行礼:“宋神王!”
宋潜机还欲问歌者去向,忽目光一凝:“姑娘这琴……”
琴身柔丽,七弦轻晃,碧波荡漾。
层层涟漪溅起破碎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这不是我的琴。我弹得不好,惭愧。”
祝心不是第一次来千渠。她大哥祝凭在千渠当司学,为她置办了这间小院,曾想让她久居于此。
大战之后,仙盟众修士作鸟兽散。仙音门山门封闭,弟子四散零落。
“只给了你一张琴,又没说你是掌门。仙音门那个烂摊子,轮不到你管!”祝凭曾劝祝心。
祝心并不答允,独自抱琴远走。
留下这间小院常年无人打理,草木乱长,好似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