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程马车乘得时间特别久,久到让人以为永远不会停。
平头马车从安化门出城,琳琅推开车窗回看长安城内景急速后退,往事一帧一帧从脑海里倒退,真的可以离开了吗,和老爷一起远走高飞?这不是琳琅第一次出城,可却是最安心的一次,只要跟在老爷身边,去任何地方都有了依靠。
琳琅揭开车帘,并肩坐在纪忘川身边,阳光从东方初升,宛如今日新生一般,从从容容地推开云层,缓缓布撒满空的金光。
她歪着头,仔细地瞧着不苟言笑的纪忘川,顾虑问道:“老爷,我不辞而别,老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纪忘川淡然回答:“会。”
琳琅手足无措地对戳着两只食指,担心起来。“那我这一走,没有跟何总管请辞知会一声,万一老夫人迁怒起来,将来怕是回不去将军府了。”
“谁说你没有知会。”纪忘川明明胸有成竹,却表现得面色冷淡,故意让琳琅着急。“今早上就让人送了信给何福周,说你家乡亲人病故,你赶着回去奔丧,事出突然,所以没有及时向老夫人请辞。”
琳琅悬起的心又掉了下去,老爷不紧不慢的态度,却一早给她安排好了前路,满满都是窝心的喜悦。“原来如此呀。”
此行已经耽搁太久,快马加鞭尚有可能错失良机,何况是趋马车赶路,纪忘川简直要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不然疯言疯语,以及发疯的行为已经无法解释。
琳琅多年不曾踏出过长安城一步,但她仍保留着极强的方向感,按理说这一紧赶慢赶应该往东南沿海方向,可纪忘川这一程却是走西南道,琳琅心里敞亮,可嘴上和面上却不露出半分质疑。老爷行事总有他的道理,琳琅从不怀疑,在老爷面前露奸不如藏拙,活得太通透,凡事计较个清楚明白也实在无意。
可这一段路越走越玄乎,琳琅心里堵得发慌,脑袋里纠结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把她沉沉地困在其中无法自拔。长安城西南方向有一座人工堆砌起来占地数十万亩的山,灞水从西边经过,故而取名为灞山,而那个花费巨资建起灞山的人正是琳琅的父亲月望山。大江国最豪气万丈的巨贾月望山建山为城,建下月海山庄。灞山山势陡峭,山脚布下重重玄黄机关,山上步步奇景,处处精妙,飞瀑奇石,从峦叠嶂,翠竹青松,奇花异草,尽收眼底。
琳琅掖着手,车轮滚在黄泥路上,恍如碾在她的心上。
十年了,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十年。十年来,为了怕仇家追杀,她从未上灞山拜祭过亲人。她是月海山庄的不孝女,苟且偷生,不思报仇。可十年前灭庄弑父的仇家在哪里?
十年前的中秋节,是月琳琅六岁的生辰,可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一夜的惨绝人寰的情景,脑海里残存着喊杀声、求饶声,还有满眼的血光,至于仇家的样子,她挖空脑子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来了漫天而来的黑衣人见人就杀。这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她却始终不曾忘记。
纪忘川一路疾行,盘算着今日不眠不休赶路,在与绣衣司执行使汇合前安顿好琳琅的下处。琳琅突然捂住小腹,他忙询问,琳琅推说是腹痛难忍,想要暂作停留。
离金州尚有数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城镇,原本因与长安城和灞山毗邻故人丁兴旺,却因十年前灞山月海山庄满门灭口血案之后,这个城镇开始笼罩起不安的传说,镇上的人因害怕牵扯莫名灾祸,走得走,逃的逃,剩下些年纪老迈的便在岁月沉沦中死去。
琳琅躺在车厢里捂着肚子打滚,原本不想如此狼狈,更不想在老爷眼皮底下耍诈,可是近乡情怯,实在想上灞山拜祭十年不见的父亲母亲尽一尽孝道。
纪忘川见琳琅满头大汗,满目萧索,只是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心疼不已,顾不得赶路的时辰,当下即可找一处歇脚的地方才最紧要。
她耷拉着眼皮,不敢与纪忘川对视,怕露怯暴露自己的居心,让老爷为难。
平头马车停在城镇中央的金边客栈外,纪忘川敛起袍角抱起琳琅大步流星地跨进客栈内,掌柜见一个秀颀高大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姿色极美却身形娇小的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偌大一个客栈门可罗雀,突然来了贵客,管他抱着男人还是抱着女人,照样热情洋溢地迎上去。
纪忘川说道:“要一间上房。”
“要两间。”琳琅羸弱地仰起头,比了个二的手势。
掌柜左右张望了两位贵客,不知道谁的主意作准。“老爷,我怕吵着你,还是要两间。”
纪忘川勉力勾唇,颔首示意要两间,掌柜立刻亲自领上去,还大声气地吩咐店小二赶紧收拾。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地改变,都能让纪忘川敏锐地发现。他顺着琳琅的意思,想沿着她的思路,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关子,好让他能够看清楚这个背后藏着故事的女子。纪忘川做梦也想不到,琳琅背后的故事是他永远不欲重忆的往事。
纪忘川与琳琅相邻而住,临近傍晚,他让掌柜烧了三菜一汤的家常菜送至琳琅的厢房。与琳琅相对吃了一顿晚饭,琳琅一反常态,虽然仍旧是捂住肚子装作腹痛难忍,但是胃口不错,好似是故意要吃下很多东西,用以囤积体力。纪忘川目光淡淡地望着琳琅,而琳琅总是垂着眼,好像不欲与多对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多说一句话会惹来责罚。
看着琳琅憋着情绪,纪忘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问道:“琳琅,你怎么了?”
“老爷,琳琅就是难受。”然后长长地停顿下,扬起脸笑了笑,“吃了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老爷,琳琅这一闹,又误了您的行程了,没准,我是你的灾星呢。”
纪忘川说道:“老爷命硬,不怕你克。”
琳琅垂了下头,怕再多看纪忘川一眼眼泪会把持不住掉下来,到时候老爷追问起来她不好回答。老爷何等敏锐,却由着她耍着小聪明,可她宁可当成老爷什么都不知道。灞山就在临近处,她的身心已经疲于思考,胸腔里满溢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湮灭,再不能规划出聪明的步骤来。
客栈wài • guà着两盏昏黄的风灯,夜风吹刮着风灯左右摇摆。
琳琅蹑手蹑脚地经过老爷的房门,径直下楼出了客栈。此去灞山骑马是最快的方式,可琳琅惧马根本不敢一人靠近,她举目西眺,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等到了天亮她也到不了灞山。近在眼前的乡愁,却被她掩藏在心底的恐惧隔远。
她怨恨自己的跺了下脚,既然惧怕骑马无法克服,唯有退而求其次,乘马车前往。她坐在车板上与马身隔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愤然一抖马缰,马匹慢慢抬起了马腿往前走。她松了口气,再抖了下马缰,喊了声“马儿,快跑”。
夜空高旷冷寂,就像死去的灞山一样冷。琳琅右手抱着左臂,宽大的锦袍被风吹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球。
这一路,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始终无法睁开眼,看清这个颓败残破的灞山,这是曾经鼎盛一时的月海山庄的领地。
眼前一直蒙着水雾,怎么抹都化不开,心好像扔进了千年冰窟里,怎么捂都是冰的。
琳琅把马车栓在山脚的断木上,一个人徒步上山,十年来无人问津的荒凉,曾经拾级而上的青石台阶早已遍布荆棘。琳琅拔出蹀躞带上的佩刀一边砍荆棘,一边用手划开前路。无奈杂草已经有她一般高,每上山一步,脚下的滚石不稳,偶尔滑了一跤,抑或脸上割开一道,琳琅都在所不计,这是老天给她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