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转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只有在眼中喷薄的泪在脸上自由驰骋。“纪忘川,那个少年是不是你?”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设想过一千一万遍,可真相揭开,直面琳琅时,他没有招架之力,心痛得恨不得拔刀捅向自己。他身不由己,却不容抵赖,犯下的错,总算到了该清算的时候。纪忘川点了下头,琳琅的眼里早就没有了他的踪影,他们的爱情瞬间驱散成了泡影。
琳琅扯开了他的圆领袍,怔怔地看着肩膀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十年过去了,痕迹依旧显眼,一排牙印中间缺了两颗门牙,没有什么比这证据来得更加直接。
他是那个将死的少年,他是灭他全家的凶手,他是她爱的老爷,他是她毕生的仇人!
锦素问道:“大小姐,你都想起来了?”
琳琅万念俱灰,迟钝地点头。“为什么?月海山庄犯了什么错,值当你们灭我满门?”
仇恨会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会让人蒙蔽了初心,这场孽缘到这里就该终结。纪忘川再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始作俑者是崇圣帝,他要鲸吞月望山的万贯家财,身为大江国的子民,除非推翻崇圣帝的统治,否则都是瓮中捉鳖,根本无力与当朝者抗衡。
琳琅的心业已中空,一早就已经拴在了纪忘川身上,如今这颗空荡荡的心被仇恨重新充满。“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用你不可一世的态度告诉我,只是个误会,那个人不是你。”
纪忘川扶住琳琅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彻骨的冰冷而冻伤自己的心。“琳琅,你冷静点,别为难自己。”
琳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任何一星半点的触碰都让她感到恶心,她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厌恶到窒息,厌恶到心寒,厌恶到痛不欲生。“别碰我。”
澄澈明亮的双眸中酝酿出了瓢泼大雨,到了伤心处,即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也会落下清泪。“琳琅,别这样,别困住自己,你若是真恨我,我便给你一个解脱。”
“纪忘川。”琳琅几乎透不过气来,喘了口大气,“我真的恨你,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更恨你。”
纪忘川解下挂在蹀躞带上的佩刀递给琳琅,“只要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杀了我。”
仇恨冲昏了她的头脑,眼前只有漫天的血光,耳畔传来亲人亡魂丝丝入命的呼叫。佩刀窝在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把琳琅压垮,她不甘心地握着刀,仰起脸看眼前这个伤心的男子,他凭什么伤心,凭什么落泪,凭什么比她还要悲痛。他明明就是个骗子,偷走了她的一切,还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凄风苦雨下,漫天漫地之中仿佛只剩他们两两相望。佩刀不偏不倚地刺中纪忘川的胸膛,鲜血喷薄洒在她的脸上,琳琅惊恐地松开手,趔趄地倒退,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爱恨只是在一瞬间,天翻地覆地变幻了最初的模样,纪忘川想伸手去扶她,可她却拼命逃开。
马夫看到琳琅刺杀神策大将军的一幕,连忙从马背的行囊里找出包裹的纱布,奔上前来扶起身受重伤的纪忘川。“大将军,属下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纪忘川忍痛捂住胸口,表情舒展而温和,注视着琳琅。“别怕,你做得对。”
“纪忘川,我不需要你成全我。”琳琅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从夺过锦素手中的佩剑,往脖子上抹,“你若死,我也不活。”
纪忘川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雷厉风行地拔下插在胸口的佩刀,刀柄投掷向琳琅的手腕,哐当一声,佩剑掉落在地上。“快走!”
“我不走。”琳琅抬起婆娑的泪眼,“纪忘川,为什么?为什么要灭我满门?”
血流速很快,因失血过量,脸色刹那间僵白了一整片。“琳琅,月海山庄之仇,我一人扛下了,我以死偿还。”
锦素见惯了生死,早就练就了一副冷漠的心肝,她站在月琳琅身后,不屑地讥笑道:“血海深仇,凭你一个人,怎么扛?”
纪忘川恨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不知眉高眼低的死丫头捣鬼,他跟琳琅的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怎么会落到眼前不能收场的地步!“你若真是心疼你家小姐,犯不着把她往绝路上逼。月海山庄灭门一案,你当以你那点伎俩能够拨乱反正?眼下再死揪着不放,你只会害死琳琅!当日在五牙大舰上,我就该杀了你!”
无边的血色从他的胸口蔓延到琳琅的眼里,膝盖几乎要瘫软在湿泞的地上。纪忘川迅速飞了眼身旁的骏马,命令锦素道:“快带她走,要是被人看到她刺杀神策大将军,几条命也不够她活。”
锦素清醒地接受了纪忘川的命令,拉着琳琅上马绝尘而去,琳琅满目萧索,望着纪忘川越来越远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雨滴像锥子一样敲打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嘴唇,问道:“锦素……”
锦素使劲摔着马鞭,安慰琳琅说道:“大小姐,你别怕,咱们很快就回到陆府了。”
“锦素……我是不是报仇了?”
锦素迎合道:“报仇了,你做到了。”
她怔楞着,心里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压抑,颠簸的马背,满眼的血色,这些都曾经是她最恐惧的事物,如今竟然全无半点惧怕,心已经空了,连恨都快要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她最害怕的竟然是,那把刀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个人?
琳琅绝望地垂下头。“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很难过,从未如此难过。”
“大小姐,我错了。”
锦素认错了,杀了纪忘川又如何?为了十年前那桩找不出头绪的血案,她亲手摧毁了琳琅的幸福。当夜围困月海山庄的人,又何止纪忘川一人,那时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顶多算是个侩子手,即便杀了他一个,还有数不尽杀不完的仇人,又该怎么清算?把沉重的深仇扔在琳琅孱弱的肩膀上,让她怎么去扛?
琳琅喃喃发问:“他会不会死?”
锦素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死?”琳琅问道,“为什么我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锦素吓得心惊胆战,琳琅语丝飘忽,万念俱灰的模样,恐怕真的会出大事。“大小姐,你可别吓我,我给你下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马上就到了。”
琳琅拍了拍马脖子,冷笑了下。“报了仇又如何?我一点也不畅快,一点也不想笑。我想哭,心里憋着真难受。”她垂丧着出了口气,“我很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小姐,你千万撑着……”
锦素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可琳琅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倒在马背上,她没有听到锦素的忏悔,也没有再感受到锥心的雨滴,只是闭上了双眼,整个人好像去地狱走过了一遭。
琳琅一连昏迷了三日,锦素就在她床前守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天空好不容易放了晴,迎来了初秋的微凉。琳琅在惊恐中醒来,她尖叫了一声,睁开双眼,看到锦素憔悴地坐在杌子上。她握住锦素的手,问道:“他死了吗?”
锦素摇了摇头,“派人出去打听了消息,坊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有说是倭寇潜入长安城报仇,也有说是情杀,还有说是政敌行刺,只是至于他是不是活,却一直得不到确凿的消息。这三日来,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把大将军府门槛都踏断了,可见当今圣上对他极其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