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珩眉峰微蹙,颔首,“说下去。”
张希贤吞咽了唾液,继续道:“皇上初登大位,要稳定,需要外室扶持,后宫广纳妃嫔也有这番考量,那么妇功便是立后之重。后宫妃嫔倚靠前朝势力,此番功德碑之上,护国公谢玄龄和河南节度使邵元冲两位大人功不可没,皇上若要立后,大抵也是二人之间的角力。”
尉迟珩勃然而怒,“张希贤,亏你日夜服侍朕,你适才那番话朕在朝堂上听过不下数百次!退下!”
张希贤深感好不容易捡回了条老命,皇上的心思他不敢细揣,他不能太了解皇上,更不能一点都不了解,身为皇上跟前的人,适当要保持一些糊涂,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法。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希望被人看得透透彻彻的,不过都是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琢磨着。
他知道放眼后宫,皇上挚爱贤妃,可怜贤妃无权无势,在前朝中连一丝依凭都没有,至多只能做宠妃,至于宠爱多久,全看她的造化,若要登上后位,比肩天子,还要看前朝的实力扶持。
张希贤能看透这点,尉迟珩又岂能看不透?张希贤的话不顺耳不顺心,甚至很不顺气,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便是连决定后宫的皇后归属都要让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的参合论争,不免气恼自身。
他等着项斯归来,只要项斯能够安然度过难关,有军功傍身,他便可以扶摇封赏,在朝中有可信托之人,传递他的喉舌之意。
蓬莱殿中秋影澹澹,满园清雅的菊花淡香悠远,琳琅漠然不语跨入殿门,燕玉和静如见了连忙迎上前,琳琅与皇上一宿未归,本该是夫妻燕好,归来之际应该笑容满面才是。这般境况,倒是让她们摸不着路数了。
琳琅心里有气,尉迟珩分明是不信他,还满口恶毒要斩杀陆从白,这和暴君有何区别?她起初讨好卖乖,都换不得他半分笑颜,逐渐心灰意冷,怕是感情由浓而淡,最后稀稀疏疏就跟深秋落叶似的,终归是要尘归尘土归土的。
静如搀着琳琅的手,关切道:“主子,你脸色不好,用了早膳了么?”
琳琅垂头丧气,摇头道:“吃不下。”
燕玉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小俩口吵架了?”
琳琅说起气话来,“哪敢啊,他现在脾气可大了,我伺候不端正了。”
静如一听,再看殿上众婢子正在各自忙活,却也怕人心隔肚皮,说道:“都下去忙别的去吧,这里有我和燕玉就够了,撤了吧。”
婢子们躬身退出大殿,静如这才放心说话。“皇上毕竟是皇上,比不得过去在采葛,您也别耍小孩子脾气。”
琳琅失落地往寝殿走,“他不信我。”
静如忙跟上前,细问道:“为何不信?”
琳琅答得艰难,可心事统揽在肚子里着实不好受,她并非藏不住事的人,但静如和燕玉不是外人。“昨夜中秋,皇上带我回陆府了,爷们在仰贤楼谈天,我便和锦素去百花园中,谁知……遇上了从白哥哥,见面闲谈了几句,他就这么误会了。”
“误会?”静如可算听出端倪来了,“你和从白少爷闲谈之际,身边可跟着锦素?”
琳琅勉为其难摇摇头,燕玉从白听清楚来龙去脉,心直口快道:“孤男寡女,花前月下,不能怪皇上误会,他这是看得紧,怕你又弄丢了。当年陆从白带着您私逃,皇上急得要发疯,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婢子都怕他要屠戮陆氏一族。主子,您想想,您被挟持一走便是音信渺茫,陆从白又一直对你有所觊觎,他虽不比皇上,但是也算是楚楚公子,与你郎才女貌,难怪皇上不放心。”
琳琅着急问道:“连你们都不信我与他的清白?”
静如说道:“婢子岂敢质疑您,不过皇上是男人,他了解男人,难免有些不安心,您同他好好解释解释就翻篇儿了。”
琳琅淡淡地叹息,皇上揪着陆从白不放,等他气消了再同他好好说。
燕玉铺好了被褥,“主子,您歇会儿,婢子去煮点清粥,配点开胃的黄瓜丝儿下饭。”
尉迟珩和琳琅各自回宫不消一个时辰,珠镜殿中的谢德妃便已打探到了消息,春秾循着谢德妃的吩咐,躲在蓬莱殿外百年大榕树背后,恰好看到琳琅回宫与尉迟珩分别那一幕。
谢德妃玩弄着手上的扳指,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春秾点头,回道:“千真万确。贤妃从御辇上下来,脸上毫无笑影,与皇上更是没有半句话说,怕是顶撞了皇上惹怒了圣颜。”
谢德妃笑脸盈盈,“如此甚好。皇上用淑妃做幌子转移注意,私下里百般宠爱她,她还有脸拿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春秾见主子心情颇佳,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谢德妃耸了耸肩膀,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继续把玩手中的翡翠玉扳指。“怎么做?自然是什么都不做。皇上名义上的宠妃是邵淑妃,她自然咽不下替他人作嫁衣裳这口气,你且等着看好戏。贤妃不自爱,惹怒了后宫中唯一的依靠,自不量力,等着淑妃收拾吧。”
春秾谨慎小心,多嘴再问一句。“淑妃此人城府不深,会不会有所插翅,牵连到咱们?”
谢德妃道:“听闻最近御医局的大御医走甘露殿很勤,怕是淑妃日夜调理身子,想一朝君恩深种,一举夺子吧。”
春秾不假思索,回道:“确有其事。”
谢德妃看着翡翠通透的翠色,眼中迸发精明,“那你一定不会知道淑妃还问御医讨了留住皇上的方法。”
春秾惶惑地看谢德妃,眼前的德妃娘娘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谢玄龄纵横朝野多年,在前朝后宫的势力自然比邵元冲深厚,一旦谢莺莺入宫,那么这些积攒下来的人脉自然可以为谢莺莺所用,御医局的大御医徐守衡便是谢玄龄暗中栽培之人。
卷帘西风吹落了满树落英,又到了秋意渐深的时节。穹窿顶上浮起的日光渐渐稀薄,窝在偏殿一隅看书,暖融融的阳光就这么不禁意地洒在长发上,慵懒而自在,只是许久以来无人欣赏,便又多了一层孤清。
尉迟珩又有半月不曾踏进蓬莱殿,琳琅没有主动去示好,他也不再抽空来访,两个人就像各自呆在冰窖里,等着阳光把隔阂慢悠悠地融化掉。
静如劝过琳琅,“后宫中的妃嫔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您不抓紧着皇上的宠爱,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琳琅心里都懂,可抓住又如何,尉迟珩较真又专一,等到他坐稳江山羽翼丰满,他会罢黜整个后宫,那么他真的就没有后嗣来继承皇位了,而她月琳琅就真的成了尉迟皇室的罪人。她只能这样顺其自然地等着,等着命运顺理成章地发展,若有神祗,自有天意,不强求,不妄争。
皇上鲜少留宿后宫,表面上没有争宠便是一派风平浪静。直到边关传来捷报,此次镇压抗击外敌大获全胜,尉迟珩颁旨一众将领班师回朝,按功封赏。死气沉沉的朝堂迎来了笑声,在尉迟珩的脸上展现了久违的笑色。只是他永远看得更加长远,统帅获胜回朝必定要大肆封赏,否则不能稳定人心。可封赏若是加重了军权、拓宽了封地,那么必定对他的皇位掣肘更深。
邵元冲班师回朝的喜讯不仅传到了前朝,更是传入了后宫,邵淑妃正好借这个喜讯邀请皇上去承欢殿一叙。依着惯例,若是逢着战事捷报,尉迟珩对邵淑妃的邀请素来不作推辞。
御医局徐守衡御医替邵文淑请了平安脉,邵文淑问道:“徐御医,本宫的身子如何?”
徐守衡如实回道:“中平正和,脉象和顺,娘娘的身子健朗。”
邵文淑欠身看了眼身旁没有外人,写下了月信的日子递给徐守衡,低声问道:“那……本宫今日是否容易成孕?”
徐守衡看了月信之日,大致算了周期,微笑颔首。“今日受孕乃是最佳之日,大抵有五分成算,微臣再开帖方子,助娘娘十拿九稳。”
邵文淑对于徐守衡的答案很是满意,吩咐随侍的芷云拿出一方锦盒,盒内装着一对极品翡翠麒麟玉佩作为对徐守衡的赏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替本宫办事之人,本宫绝不会亏待。”
徐守衡打开锦盒一看,重赏之下必有所求,躬身推辞道:“为淑妃娘娘请脉乃是微臣之幸,微臣不敢邀功,更不敢受娘娘如此厚重的赏赐。”
邵文淑瞟了眼芷云,挥了挥宫袖,芷云心神领会退出门外。邵文淑说道:“不瞒徐大人,今夜皇上来承欢殿,本宫想讨些浓情蜜意的方子服侍皇上。不知徐大人可否为本宫行个方便?”
徐守衡行医多年,皇室之中不乏耽于逸乐的皇帝,故而宫中有些秘药,专门用来给皇上闺房生活助兴怡情。邵淑妃神色暧昧,他自然一点就通。为了巩固如今她在后宫的地位,迫切需要一个子嗣来稳定焦灼的心绪。他望了眼锦盒中翠绿剔透的极品翡翠玉佩,这可真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足以用来给徐家传代之用。再看邵淑妃诚挚的眼,徐守衡点了点头。“微臣明白了。”
邵淑妃把忐忑的心收回了肚子里,接下去她便是焚香沐浴,精致地梳妆打扮一番,备上好酒好菜,点上最暖情的熏香,等待光影西斜之后皇上大驾光临。
秋意渐深,入夜总是一溜烟儿之间。
尉迟珩这阵子心情大悦,邵淑妃恰逢其时的邀约并未引起他的不快。他的确也应该跟邵文淑周旋,继而更了解邵元冲这个人。邵元冲把亲女送入宫中,邵文淑在后宫中,不仅是妃嫔,更是他手中的筹码。
邵文淑盛装之下,难掩颓败的脂粉气,哪怕穿上最豪华的丝缎,戴上最名贵的首饰,中庸的姿色再是倒腾,还是中庸之色。好在尉迟珩并不在意她的容貌,对她而言,除了琳琅之外的女子,即便长着不同的脸,也不过是用来区分彼此罢了。
邵文淑站在宫门前,站成楚楚风流的姿态,见到尉迟珩屈膝一福,特意挽起万千娇态的笑容。“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安。”
“淑妃起身吧。”尉迟珩虚扶一把,邵文淑极其自觉把肉乎乎的手搭在尉迟珩手上,含笑不已,仿佛满天星光都要挤压在她堆笑的肉褶子里发出光芒来。
尉迟珩径直往殿中走,邵文淑碎步跟随。殿中熏了淡淡的合欢香,尉迟珩嗅到了沁人心脾的香味,心中稍有些愉悦感。
一桌精美缤纷的菜肴,碗菜四品,分别为燕窝肥鸭丝、烩鸭腰、溜鲜虾、攒丝五彩鸽子蛋,碟菜二品,果子酱、燕窝熏炒鸡丝,点心二品,如意白糖糕和鸡丝面。尉迟珩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色,可见邵淑妃是精心准备了这场夜宴,落座后,落落大方笑道:“原来这御膳房最好的厨子藏在承欢殿中,淑妃这场筵席拍得有些奢靡了。”
淑妃忙屈膝不敢坐下,生怕尉迟珩嫌弃她过于浪费,解释道:“臣妾听闻边关大捷,驱赶走了外侮贼子,父亲率兵凯旋而归,心中难免喜不自胜,故而邀约皇上共同庆贺大江国运昌隆,边塞和平安定之喜。”
尉迟珩颔首,即便邵文淑铺设过于糜费,他也没有与她较真的意思,不过是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着实把她吓得不轻。“起来吧,朕是来做客的,岂有让主人长跪不起之礼。这么看来,倒是朕不懂礼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