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斯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引起了芙仪的伤处,一时不知道如何更改,只能请她见谅。
芙仪慢步走近项斯,这个男人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看到他的那一刹那,那夜排山倒海的汹涌的热情满涌上心头,她觉得非常讽刺,他如同尉迟珩一般的年纪,甚至比他少了一些年岁,比尉迟珩眉眼之间更温和些,是清俊无双,眉清目秀的国之将才。芙仪从纷乱的思绪中把自己拉回来,眼神柔和地仰视,语气淡淡的,“将军,原来,您是这个样子,仪表堂堂。芙仪被困在这冷宫中,每每在想,孩儿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项斯被芙仪印在眼内,暗沉的眼色因他而明亮了一些。因着芙仪提到了他们的夭折的孩儿,他的心被沉沉地掼在地上用力碾碎,不自觉地抱拳退后了两步。他的嘴唇翕动,瞬间连喉咙都嘶哑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儿,若能让你解恨,项斯愿意付出一切。”
芙仪淡淡地看了项斯,垂下头无限哀伤。“孩儿枉死已逝,那是政局争斗的代价,害了孩儿之人是谁,将军心中一清二楚。芙仪不怪您,您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在嫣华宫慢慢无助的岁月里,我连一个外人都见不到,终有一天,我会在此地老死。我只希望那一天可以早些到来,让我能早些去陪伴孩儿,赶在他轮回之前,送他最后一程。”
她一言一语,看似无心,实则一刀一刀剐着项斯的心,几乎要将他凌迟而死。芙仪绝望而悲伤,如同初冬来临前,落尽最后一朵凋谢的花,落在泥土中撵落腐烂的衰败。项斯退无可退,嫣华宫犹如一张捆绑他内心的网,他唯有上前扶住芙仪将要倾倒的身子,“芙仪,我项斯会用余生来向你赎罪,只要你需要我的命,你只管出声,拿去便是。”
芙仪绷不住情绪嘤嘤而哭,躲在项斯的怀里哭诉,气若游丝地说起亡故的孩儿最后的片段。孩儿那不人不妖的身形,芙仪每次回忆起来,心脏都会在一刹那停顿过似的。她的父亲一剑贯穿孩儿的身体,那声嘶力竭的哭泣,连夜空都为之震裂。
项斯听她娓娓说起,感同身受,不得已留下男儿泪。他从未见过他的孩儿,原来未曾见过也是中福分,至少没有芙仪那种锥心之痛。
离开嫣华宫之时,已是黄昏落暮,这个季节雨水多得泛滥了些,大抵老天爷也有太多伤心事。
项斯落寞地撑着伞,黄昏的宫巷绵长而清冷,西北风卷地,冻得他心瑟瑟发颤。静如站在拐角处,看到项斯的身影忙上前屈膝请项斯回蓬莱殿一叙。
琳琅见着项斯风尘仆仆而来,裹了一身厚重的紫貂大麾等着他。项斯很意外,连忙小跑上去请安。“贤妃娘娘,您急忙找微臣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琳琅压低声音道:“项大哥,让您走这一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此事皇上尚未开出案卷,可我心中不踏实,死前相互无人可以托付,还请项大哥百忙之中忙我查一查。”
项斯不问因由,满口答下。“您但说无妨,项斯必定竭尽全力。”
琳琅谨慎说道:“数月前,御医赵永康无故落水身亡,因着此事也许牵扯到邵文淑,为了安抚邵元冲,暂时不予追求。自邵文淑离宫后,这后宫看似风平浪静,但我仍旧想查明实情。赵永康生前见过何人,他失足当日发生了何事,他为何会经过凤阳阁?零零总总的细枝末节,还请项大哥帮忙打听一二。”
项斯粗略了解了过往,赵永康是专职料理贤妃身子的御医,若不是意外身亡,那就会牵扯到贤妃身上,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心人故意要赵永康的命,此人到底是邵文淑,抑或另有其人?
琳琅正在和项斯叙话,静如匆匆从游廊下赶来回禀,“主子,皇上来看您了。”
琳琅桃花眼一瞟,跟项斯说道:“此时拜托项大哥了,外头冷,恕我不远送了。”
项斯退下,躬身道:“娘娘保重身子,项斯记下了。”
琳琅回屋,静如跟随在身后,“主子,那咱去开门迎接圣驾?”
琳琅又想见他,可想起当日苦苦相逼,如芒刺在背,嘴上不饶他,“只管回他,本宫已经歇下了。”
静如道:“您这未用晚膳,怎么就睡下了?”
琳琅转念一想,“那便说午歇还未醒。”
天色渐渐擦黑,午歇和晚膳之间的尴尬期,这些借口都太拙劣。琳琅已经闭门谢客整月,整日消磨皇上的耐心,就怕有朝一日真的失了君心,后悔莫及。
静如看琳琅好言好语劝不动,心里有着实担心在这么闹下去,过犹不及,蓬莱殿真成了另一个冷宫。“主子,您就不怕皇上去别的宫?”
“去别的宫才好呢。”琳琅嘟着嘴,站得久了腰酸腿疼,坐下来缓缓气,低声道,“你可知他狠心要落胎。他为了保本宫的命,狠心要我们孩儿的命,反正横竖本宫活不长,还不如落个不通情理的名声,让他厌烦了,将来我一命呜呼了,他也可以转投他人怀抱。”
静如一时语塞,都只当贤妃任性,谁知任性里还包含了一层沉重的爱意。宁可孤单一人走,也不想拖累皇上后半世的念想。
外面人声响动,张希贤叩了殿门,一手搭着拂尘,躬身跨入门内,“贤妃娘娘,皇上说今日有喜事与您说,让御膳房备了晚膳,还请贤妃娘娘若是正在午歇便缓点起身,若是准备睡下,不如等皇上一起用了晚膳,一并睡下。”
这口谕传得真害臊,但把琳琅的托辞破解得分毫不差。静如不禁扑哧一笑,皇上真是贤妃肚子里的蛔虫,对她拙劣的借口一手掌握。
尉迟珩拾级走上游廊,穿过滴水屋檐下的一溜宫灯,走入琳琅屋内,笑容潋滟,“贤妃今日精神不错,午歇过后,整个人容光焕发。今日朕特意来恭喜贤妃,故而朕便留下陪贤妃饮上几杯水酒庆贺一番。”
琳琅稍微一怔,不知道他葫芦卖什么药,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笑得贼溜溜的,也不好意思当着下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您说得真蹊跷,我有什么喜事可以贺的,您若是要留下喝酒,只管留下便是,整个后宫都是您的地盘。”
琳琅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乐得大摇大摆坐下来,嘱咐道:“朕今日心悦,留宿蓬莱殿,传膳。”
婢子太监们都下去忙活了,琳琅拘在一旁,脆生生问道:“您不是喝酒么,何时成了留宿了?”
尉迟珩耍赖道:“这不是一回事儿嘛。”
琳琅板起脸空,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您可别忘了您的所作所为,我恨着您呢。”
他凑过去揽着琳琅的肩膀,“俗语都说了,打是亲骂是爱。”
他热脸贴上来,琳琅推又推不开,只好由着他抱在怀里。“那您说说,您来报什么喜?”
他特别留意琳琅的神色,寡淡的如在深夜绽放的桀骜昙花,美则美矣,过分清冷。“陆氏一门双杰,陆从白、陆从骞两兄弟是新科文武状元,光耀门楣。陆氏也算是你半个娘家,岂不是喜事一桩。”
“没想到从白哥哥居然考了状元,真是想不到。陆叔叔必定感到很欣慰。”琳琅说道,“您纳了贤才,国家有了新的栋梁血液,应该是您的喜事才对。况且,若不是从白哥哥有真才实学,您可不会钦点他为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