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是那个继承了父母全部缺点的孩子。
从以前开始,也不停、不停、不停地挣扎在被放弃的边缘……那么、那么的想要这两个被称为“父母”的人给予爱意……那么想要从血脉那段传来的暖意……
便只能一直努力。
努力把眼泪吞回去,努力理解知识,努力克服恐惧……这样,才能堪堪踩在“放弃”与“不放弃”的中界线。
安娜贝尔从未觉得辛苦,过去,追赶这两个“榜样”是她生命中的理所当然,如果不能变成优秀的斯威特,她自己都会恨不得给自己耳光。
……尤其是母亲。
每次她被逼着掌握无法掌握的东西,每次她被逼着热爱无法热爱的东西,都会深深地憎恨自己,同时,她会想……
母亲真是优秀。
为什么我不能那么优秀?
……曾几何时,她多么渴望、仰慕这个女人啊。
但现在……
如果没有遇见洛森·布朗宁她心底突然响起那么一个小声音,我也会变成和海伦娜·斯威特一样的可怜虫吗?
保留着年轻时的美貌,坐拥财富与权力,却只能龟缩在这个昏暗的地方,烛光都照不亮眼底的晦涩。
嫉妒,羡慕,憎恨,耻辱,扭曲,野心……
这些东西一直淤积在心底的话,无论是多优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家伙吧。
我绝对会变成这样的。
如果一直绝望且奋力地追赶着泥足深陷的这对父母,这对可怜虫。
我最终、一定也会……
所以,如果不是遇见洛森·布朗宁……如果不是,她见到了真正如同太阳那般灿烂的榜样……立刻转头去追赶……非常非常努力地去追赶……
那还是永远在前进、永远不会挣扎在中界线、每一步都包含着兴奋心情的追赶。
因为前面的太阳,但凡走快了一步,都会停下来,微微歪头等她的。
如果跑不快,他就走慢一点。
如果追累了,他就给出抱抱。
——我能够追上他,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从以前就……等等。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抛弃定好的目标,转头追赶他呢?
安娜贝尔皱紧眉,记忆突然来到了一块有些突兀的空白。
什么时候?
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喜欢上洛森·布朗宁,什么时候被他吸引,什么时候真正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坦然面对自己的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监|禁我,就像德里克对他的母亲……安娜贝尔,安娜贝尔,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畜生,畜生都还认人……好吧,我承认,我输了……暂且输了……但……”
海伦娜的喃喃声打断了安娜贝尔的沉思,“我还有一笔交易。你一定感兴趣的交易。”
安娜贝尔抬起头,刚准备反驳她口中的“监|禁”,就瞥见了海伦娜的笑容。
她手指抽动了一下,便完全僵住了。
满怀恶意、期待、眼角微微上翘,好像掌握了所有秘密一样高高在上的,与小时候把她摔下楼梯、把她扔进禁闭室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知道你曾经有个未婚夫。”
她抽出法杖,说话声就像毒蛇嘶嘶吐信:“但你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喜欢他……你早就忘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对吧?”
“我啊,刚醒来时,可是听外面的仆人议论,你现在正公开追求某个男法师,迫切地想与对方建立稳定的感情联系……”
海伦娜的杖尖现出一团格外璀璨、灿烂、仿佛点着月亮与繁星的火焰——
“亲爱的女儿。全力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完全记起自己曾经对他人的刻骨铭心,感觉一定很棒吧?”
安娜贝尔瞳孔一缩。
“住——”
与此同时,泽奥西斯医务室
荆棘重重地抽开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沃尔夫·丹拿披着睡袍急匆匆赶来,就见自己的重症伤残病患正在翻窗户,活蹦乱跳,灵活熟练,屈膝半跪在高高的窗棂上。
他……他不由得咆哮:“你今年几岁了,幼儿园小屁孩这个点都不会在床上乱蹦了——洛·森·布·朗·宁,现在是凌晨两点!!”
丹拿校医最可恨、可憎、可恶的病人回过头来,绿眼睛烨烨生辉。
“我就是觉得刚刚那个被毁掉的时机太可惜啦。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或许是终于消化了一些恶意,又或许是终于被人专心致志地哄了四句话。
洛森的表情比这些天待在医务室病床上时的表情鲜亮许多,哪怕是夜晚,也灿烂得像太阳似的。
他一手撑在窗框上,一手揪过外套,此时急忙侧过脸对校医说好话,笑嘻嘻的表情匆忙又跳脱。
不管身份是法师还是学徒,精灵还是森林——在长辈与朋友面前,永远像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不,不能说像,这混蛋,一直都是。
稳重与谨慎套在他身上,就跟枷锁似的。
凌晨两点整,为了找到喜欢的女孩说完那句求婚,就翻窗跳墙——和中学生有什么区别,啊?!
“我说你啊,大晚上用逃课的姿态跑去求婚也太不稳重了!只打算准备一个问题吗?人家女孩子才不会松口答应——”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买巧克力!”
沃尔夫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但又忍不住地哼笑。
不听话的小崽子,回来有你苦头吃的。
四天,不,五天花椰菜好了。
与此同时
“你胆敢。”
安娜贝尔收回法杖,眼睛里闪动着被触犯的怒火,好一会儿,又重新平静下来。
海伦娜的法杖被高高击飞了,而从她杖尖诞生的那团白火,因为被打断施法,凝成了一颗ru白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滚动了好一段距离。
海伦娜恍惚地握了握自己刚刚还捏着法杖的手。
“母亲。”
压下心里滔天的怒火、忿恨,与那么最后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失望——
安娜贝尔冷声说:“我说过,我已经是斯威特法师了。你不会以为一个学徒的施法速度能够袭击我吧,海伦娜女士?”
海伦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似乎不可置信。
“可你……怎么……我……明明……”
安娜贝尔站起身,羽毛笔随着主人若隐若现的怒意滚落地板,踩在了尖锐的鞋跟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安娜贝尔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了,但她的手指依旧微微颤动着,因为后怕,因为失望,因为海伦娜眼底纯粹的恶意——为什么、为什么、哪怕是最后的、一点点的爱意——
“我现在的爱人,我要经营的感情,我渴望得到的关系,你休想再插手,动一根手指头。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的感情。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要给我所谓‘刻骨铭心的初恋’……”
安娜贝尔冷笑出声:“且不说你当年真的动手脚抹去了我对未婚夫的记忆——或感情——海伦娜·斯威特,你再也不能控制我。事实上,你让我感到恶心。为什么我会是你这种人的女儿?”
海伦娜猛地抬起头来。
“你胆敢这么质问我?”
“我胆敢这么质问你。”
“……你不知道,哈,你完全不知道,那可是你切切实实的记忆,包含了你对自己初恋的……我可真是记忆犹新啊,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女孩,哭着喊着跪下来求我去救自己喜欢的……如果让你现在追求的对象知道,那可真是……”
安娜贝尔伸手,猛地揪住她睡裙上的系带,勒紧她的脖子,把这个弱小、恶毒的女人揪在自己掌心。
她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点燃了。
你就这么厌恶、仇恨着与你血脉相连的我吗?
你就这样抵触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吗?
你非要——到最后才——
但到底,上面的话,安娜贝尔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无需问出口。
她早就明白了答案,也早已停止了自己漫长可笑的自欺欺人。
“别·碰·我·的·爱·人。”
斯威特法师暴怒道:“我·不·在·乎——什么初恋、什么未婚夫——”
不要,不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再有更多辛苦的波折了。
拒绝,仇恨,分手,分离。
她不能再带给他痛苦。
……已经够多了!够多了!她杀死过他一次——那伤害还不够吗?!
海伦娜还想再说什么,但勒紧了她脖子的斯威特法师直接拖着她走了好几步,扬起高跟鞋,当着她的面,重重踢向了那颗ru白色的水晶球。
“嘭!!”
——承载着某段爱恋、某个人的记忆,骤然破碎,变成细小如灰尘的晶片。
灿烂的白色亮了亮,但终究,还是灭了下去。
海伦娜不由得睁大了眼。
突如其来的,不由自主的,她想起,多年前,马车上,那个红发的小女孩揪着自己的裙角,微微红了脸,对她说……
母亲,我有点喜欢他。
“嘭!”
“嘭!”
“咔——咔咔!”
安娜贝尔近乎是发泄怒气地踩踏着剩余的晶片,直到肉眼都无法见到残留的渣滓。
“就这样吧——你所谓的筹码,你知道的秘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我不再在乎——”
安娜贝尔松开手,让仿佛失了魂的海伦娜倒回床上。
她深呼吸数次。
转过身。
“……立刻安排马车,夫人的身体情况一稳定,就把她送进洛伦茨平原那边的宅邸……看好了,别再回来。”
“是,小姐。”
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多聊。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