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童话（10）
1
八岁的时候,奴隶市场里小小的洛森·布朗宁被一位邪恶的女巫领走了。
女巫走在他的右前方，在他脸上投下很高很瘦的阴影，双手戴着黑漆漆的手套,脸也用黑漆漆的兜帽遮住。
这是位邪恶的女巫。小洛森清楚地知道。
因为她住在黑暗的废墟古堡里，只肯吃蘑菇。
老实说,被买下的时候，小洛森做过很多很多的心理准备——跟在一位邪恶女巫身边，被她吃掉被她杀掉或被她当作试验品折磨都是可能的未来——
“我只需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但女巫这么说，第二天就为他端来了松软的面包，洁白的牛奶,还给他分了一条有兔子图案的小棉被。
2
用阳光特意晾晒过，非常暖和。
3
于是小洛森欣然接受了这么一位邪恶的女巫——有多久他没有吃饱过,又有多久没在暖和的被子里睡觉呢？
shā • rén……唔，他不太懂，shā • rén也就是坏事吧？很坏很坏的事。
那无所谓啦,为了吃得饱饱的，为了睡得香香的，小洛森很愿意帮女巫做坏事。
至于女巫选定的对象是自己血缘上的亲人——小洛森才不在乎,他只想吃饱穿暖,开开心心地活着而已。
4
其他人,与小洛森无关。
5
于是,在买下那只小奴隶的一星期后,从研究室里爬出来的女巫发现，这只幼崽完全接受了被邪恶女巫养育的生活——
以一种极其烦人的速度。
“从我的身上下去。”
精疲力竭的女巫不得不睁开眼,伸手驱赶那只睁着大眼睛扒在自己床边的幼崽：“否则我杀了你。”
“女巫女巫,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想知道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都憋在心里一星期啦。”
你被我带回来也才一星期。
“……问。”
6
小洛森好奇地戳了戳黑影的肩膀。
“你连睡觉的时候都裹着黑袍。不闷吗？”
“……不。”
“女巫女巫,你吃饭的时候是把勺子探进袍子里吗？还是会使用某种魔法吸管？”
“……没有。”
“女巫女巫，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斯威特？斯威特是假名吗？还是你的姓氏？斯威特这个姓氏——哇，念起来像糖果一样！”
“……闭嘴。”
“女巫女巫，喂，你究竟长什么样啊，给我看看，难道你的黑袍子下是机器人……”
“再多嘴，杀了你。”
7
小洛森嘻嘻笑起来。
“我第一次被手上没拿鞭子、身上没有酒味的人威胁说‘杀掉’呢。好可爱的谎言啊。女巫你明明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吧……唔，想喝点牛奶吗？”
真的有点想杀掉他的邪恶女巫：“……”
“想。”
“嘻嘻嘻，女巫你果然不坦率。”
“……”
8
小屁孩。
不知道这世上有的杀意不会被表现出来，而有的厌恶你根本察觉不到吗？
……算了，她干嘛和一个注定二十岁死亡的棋子计较。
9
三天后，为了彰显自己的邪恶与强大，好容易从床上爬起的女巫重新带着小洛森回到了奴隶市场，并当着小洛森的面解决了那个拿着鞭子、满身酒味、惯爱对孩童施加暴力的奴隶贩子。
事毕后她冷漠地用手套揩去魔杖上的血，并当着他的面，剥下了染血的脏手套，刻意露出自己干枯的手指。
男孩睁大了自己的绿眼睛。
女巫心里冷笑一声，想，被真正的丑陋与邪恶吓到了吧，小屁孩。
10
“女巫女巫，你的手好小啊，像小爪子一样。”
11
“……闭嘴，否则杀了你。”
12
给他食物，给他水，给他容身之所，还杀了曾伤害过他的人，给他毫无保留的庇护。
——在女巫一次次误打误撞的“故意彰显邪恶，恐吓小屁孩”中，小洛森对女巫产生了空前的信赖感。
当然，曾拥有过父母、有正常价值观的他还不至于把这个邪恶的女巫视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但是，“女巫是个好人”，小洛森再信任不过了。
并非出于血缘，并非出于情感，想要利用他的邪恶女巫，是切实地对他好。
虚假与真实，他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面包不是假的。
牛奶不是假的。
被子、枕头与偶尔会认真指点自己魔法的态度也不是假的。
13
女巫是个好人。
真的，很好，很好。
14
“女巫女巫，你的生日是哪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女巫女巫，女巫女巫——”
好吵。
“叫我的名字。”
从古籍里抬出头来，因为彻夜学习而低血糖的女巫阴森地说：“否则杀了你，小屁孩。”
小洛森眨巴了一下眼睛，熟练地为她推去一杯含着满满糖分的可可奶。
“我已经不小啦，女巫。”
他说，一边合上她手里的书一边为她铺好枕头：“我今年14岁了。”
15
是吗？
人类总是长得很快。
“14岁的，不也还是个小屁孩。”
“可……”
“闭嘴。”
女巫恹恹地看着他熟练铺床的背影：“我不想睡觉，你走开。”
几百年，她睡够了。
“但是你需要休息啊，女巫。”
习以为常地拍了拍被铺好的床单，小洛森转过头来：“只有最好的休息才能恢复最好的精力，最终达成最好的魔法学习成果哦。”
“过来吧，闭上眼睡一觉。”
“别用这种哄宠物般的语气和我说话，小鬼，否则杀了你。”
“是是，邪恶的女巫大人。来睡觉吧？”
16
最终，女巫还是没能拗过顽固的小鬼。
她蜷进被窝深处，但依旧固执地披着自己的黑袍。
女巫从不脱下自己的黑袍。
吃饭的时候她会背对他，呵斥他走开；
睡觉的时候她会蜷缩起来，不准他看；
读书的时候她会整个埋进书里，就像用书本挡住脑袋；
而不管是刮风、下雨、降雪、酷夏、寒冬——
女巫永远永远裹着那件黑袍，哪怕冻得发抖，或热得流汗。
哦，只不过，14岁的洛森很清楚地明白，这件袍子下并不是外星人、机器怪兽或长着触须的大章鱼。
作为被女巫买来的奴隶，又因为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女巫曾命令过他，服侍自己洗澡。
他负责抱着她换下来的黑袍，待在浴室外间把它重新洗得干干净净，并在女巫出声发令时低头递出毛巾或香膏。
15
女巫用的毛巾上有一个简陋的小熊图案。
女巫用的香膏盒子配有带珍珠的蝴蝶缎带。
女巫……
16
他偷偷瞥见过的，被水汽晕成ru白色的玻璃上，有过女巫的影子。
17
一个很娇小的女孩子。
18
手很小，脾气很坏，嘴巴很毒，但对他一直非常好。
19
“女巫。”
14岁的洛森想了想，再次戳了戳她裹着黑袍的肩膀，“不告诉我生日是什么时候也可以啊，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想送给你一件礼物。感谢你照顾我啊。”
很烦。
“我不喜欢礼物。杀掉那个公主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哇……女巫又在开玩笑了……不是你说，让我必须20岁杀掉她吗？”
是的，而这么一算，你也只有6年可活了。
聒噪的棋子。
……只有6年了。
20
女巫黑袍下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小洛森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感觉自己像是惊扰了什么小动物。
“好吧。”
破天荒的，女巫竟然做出了回应——没有掺杂“杀掉”的回应，尽管语气依旧阴冷——
21
“我喜欢小熊。你可以送给我一只小熊玩偶。”
22
因为害怕看见自己的脸，因为厌恶看到自己的手指，因为恐惧着自己遍布诅咒的身体——
女巫已经很久没敢切实用自己的肌肤，接触过什么东西了。
但，如果是没有生命的玩偶……
拥抱一下，也没关系吧。
23
女巫很喜欢小熊。
他当然知道她有多喜欢小熊，毛巾上都印着小熊图案呢。
……但，其实今天询问她的生日只是他的随口一提，今天说要送她礼物也只是随口一提。
女巫是个非常孤僻的人，大多时候，小洛森只是喜欢无边无际地和她说说瞎话，开开玩笑，拿出一大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被回复的问题骚扰她罢了。
其结果无非是几句口头上的“杀掉你”，与她在黑袍下阴沉沉的怄气。
而只要为她泡上一杯巧克力奶，就会被轻易原谅。
——但，今天，他竟然得到了回复。
破天荒的。
24
女巫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晚，14岁的小洛森回到房间里想了很久，最后拖过纸笔。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