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嗤笑一声,后退一步,退去了更深的阴影:“这是你的世界,照片上的也不是我的家。”
无名氏拿着照片的手抖了抖。
陌生人扭过头去,更低地压下帽檐。
“……我知道,但,如果你,偶尔想看一看……”
“没必要。”
无名氏便顿了一会儿,静静把照片放回钱夹。
陌生人转身离去,前往阴影最深处,或另一个世界。
死亡毕竟隔开了许多东西,而他们共同默认,有些东西就那样消失了,不可能、也没必要被挽回。
小小的、背着绿色小书包的人类幼崽需要一对爸爸妈妈,法师界里成熟、奸猾、不择手段的精灵法师,是真的不需要了。
对于这个始终站在灯光外的陌生人,多说半句话都没必要,多分出半点关心都……没资格。
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
他只会说,自己是个被锉刀弄伤了手的普通雕塑家。
无名氏想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想问的问题也有太多太多——
但他同样清楚地明白,陌生人不会给他第二次窥探的机会。
陌生人想把自己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彻底划开,泾渭分明,哪怕他付出了不知怎样的代价挽救了他们的灵魂……
他只想假装,这是一笔结清的金钱交易。
当然可以。
无名氏太能理解,毕竟他们流淌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姓氏,骨子里还带着同样尖锐的傲慢。
……不,经历过不知怎样的疼痛,他的傲慢会比自己的更加尖锐吧。
这是……陌生的孩子,不愿走进这个世界、不愿知晓无名氏真正姓名的陌生孩子,有这样的权利。
所以,白发的男人此时站在这里,依旧是位和陌生人对话的无名氏而已。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可以……”
阴影中的陌生人顿住了脚步。
没有说话,漆黑的棒球帽微微倾斜过来,似乎表明自己在听。
“……卡拉·布朗宁。她的记忆……为什么……全部都……?”
全部都被你封印了,没有半点想起的痕迹?
陌生人嗤笑一声。
“我没有特殊化对待你的意思。”他说,“但你曾经作为圣女掌握的祈祷力量太深,本就没法被完全封印记忆……”
“这不一样。”
无名氏沉声说:“卡拉的情况,和我不一样。她连关于曾经的梦都没有被唤起,对精灵相关的一切,没有半点印象。你……不仅下了封印,还死死加固了那个封印。为什么?卡拉的记忆,和我的记忆,有什么不同吗?”
陌生人沉默了。
片刻后,他转过身,幽绿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无名氏。
“你死以后,卡拉独自生下了莉莉。”
无名氏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那时,她身边,只有我。我见到了许多。尽管当时还不懂。”
“……”
“还要听吗?你不会想听的,她也不会渴望想起那段记忆……”
陌生人从无名氏的神情中确定了什么,他勾起的唇角缓缓放平,重新转过身去,移动脚步。
这毕竟真的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他也从未恨过他们,哪怕是森林最冷最冷的冬天都没有恨过。
“她不是个好妈妈……但她是一位母亲。”
小精灵就站在那里。
一直站在那里。
当她呕吐、咳血、幽绿色的晶体爬上小腿,又为了护住胎儿不得不下刀割除时……
小精灵一直、一直站在那里。
他是奇迹般的小精灵,出生时就有记忆。
他记得,一岁前的世界,是柔和的白色,与明亮的绿色。
他记得,一岁后的世界,只有鲜血和酒混在一起的味道。
……那只女精灵很爱很爱喝酒,但怀着莉莉时她从未碰过酒瓶,不管露出多么空旷的、渴望烂醉如泥的表情。
而且,她一点都不爱哭,一点都不吵闹,那天把自己反锁在产房里,没有半点声音。
没有哭喊,没有痛吟,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
是鲜血与酒满溢的味道让小精灵冲进了房间,是小精灵亲手把刀片浸满酒精,是小精灵亲手剪断了脐带,亲手抱过满是鲜血的小妹妹,再把满是鲜血的妈妈唤醒。
他记得太清晰。
不管是她从昏迷后醒来时看到莉莉的表情,还是数日后她爬下产床、如愿倒进自己渴盼了一年的酒瓶里,喝到烂醉如泥。
小精灵不知道难产大出血后的第三天疯狂酗酒会导致什么,他连话都不会说,只能抱着妹妹站在旁边。
……顶多,就是在她醉倒之后,给她披上一条毛毯。
他记得太清晰。
所以,数年后,当安娜贝尔问起——
我从未恨过卡拉·布朗宁。
这是实话。
爸爸永远是病床上的虚影,那段时光里的小精灵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是很高的、拿着匕首的帅气背影,但同时也是深夜里无比脆弱的颤抖。
如果不是那时他太过幼小、她又太渴望死亡,小精灵会倾尽全力把她宠成小女孩,就像他长大后照顾妹妹那样。
……就像爸爸还活着时做到的那样。
卡拉不是个好妈妈,但她是一位母亲。
洛森永远不会憎恨一位母亲,所以陌生人永远不会让卡拉想起那段记忆。
陌生人的话淡淡在深夜中飘散:“那段记忆,或许是她经历过的最疼痛、最艰难的事……这个世界的她幼稚、任性又快乐,还是个小女孩。那就继续下去吧,让她继续做个小女孩。别让她回忆起来。别让她记起任何东西。你能做到,对吧?别告诉我你不擅长隐瞒秘密。”
无名氏苍白地笑起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
陌生人举起披萨盒晃了晃,像是无声的挥别,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闪动着幽绿色的黑暗里。
深夜的街道,只余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