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是五车斋出的,这种纸曾师傅一摸就知道,画作是新鲜画的,虽然已经晾干,但看墨色,应该是昨天,不超过六个时辰。
画中的内容是人物,一中年男子端坐书桌之前,怀中一个垂髫幼儿,专心致志地拿笔“写字”,旁边有一美貌妇人,侧立在书桌之旁,面带慈爱地看着幼儿,一手持着磨条,似乎是在磨墨。
总共三个人物,却十分灵动。
幼儿眼帘虽低垂,但能看到黑眸明亮,灵动有神,男子貌似端庄,看向妇人的眼神却隐约含着一丝柔情,嘴角的一丝浅淡笑容更是恰到好处,而那妇人,纵是侧面,但容貌之美自不必提,这画法不同于市面通用,竟有些大家之意,三两笔徐徐勾勒竟是栩栩如生,尤其那慈爱眼神,和那眼角余光,竟能让人看出一双美目中流转的温情款款,当真是难得。
再看那桌案,上头笔墨齐全,一张白纸平摊,之上墨点着落,空无一字,而是幼稚至极的一个小鸡吃米图。
明明这样好的画作,细致到眉梢眼角,衣带当风,然而画中之画,却是幼稚已极,乃至笔墨粗细无一可夸之处,而那画中的情意却是扑出纸面,让人立眼可见,当真是……
“此画真是小郎君所画?”倒吸一口冷气,曾师傅不敢相信这般画作出自一个十二三的少年之手。
这笔法老炼之处,非浸淫画作一二十年不可得,而这画法新颖,若要怀疑并非眼前人所作,又实在不知道哪位大师有这般画法。
庄兄虽然没问,但一双眼睛看过来,也透着浓浓疑惑。
庄延早知会有此一问,他曾用一辈子的时间钻研画作,纵然是往简单了画,却还是能够透出些不同来,何况这时候画作的布局跟正常的古代没什么两样,多是肥胖人物脸庞圆,女子腰瘦男子大肚。
昨日里他也跟着几位友人赏过了不少,在他看来,完全不写实的画作虽并非一无可取,但以他的经验看,自然是处处不如。
也曾想过是否用同样的方法画,学画之初,他也是画过的,但为的便是一鸣惊人,我不寻山,山来就我,如此,自然要发挥出自己的风格特长,不然也难保万一有什么强取豪夺的,为了强占画作名头,转而迫害自己这个原作者的,得不偿失。
“嗯。”庄延毫不心虚地点头,为了取信于人,还拿起笔随手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下,正是那小鸡吃米图,但与画上的简陋可笑不同,这一幅画,小鸡多了几分茸茸的可爱,连那米粒中都混了细小但能瞅见的小虫,纤毫毕现。
虽无人物,但笔法却是相通的,曾师傅一看了然,再次刮目,这般年轻,便于画作上这般高深,可为大家了。
“昨日只觉得小郎见识远胜常人,今日竟才知道,小郎的画艺超凡,可为师矣!”庄兄说着重新行了一个礼,尊敬之意胜过昨日。
庄延还了一礼,再抬头,便听庄兄说:“不知小郎这幅画作可能割爱,我当另寻他物以庆伯母芳辰。”
“一幅画本不值当什么,昨日与兄长结交,也是幸事,若兄长喜欢,我当另画一幅以赠,这一幅却是不行。”庄延故作苦恼地这般说着,又再次真诚地表示抱歉。
庄兄自然是不介意的,却好奇,问道:“为何此画不成?莫非有什么缘故?”
“此画上乃是一家三口,正是父母与我,若要赠人,未免不妥。再者,”庄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昨日绞尽脑汁,也只能凭空想象出父亲一二分风姿,再多却是不能,力有未逮,恐未必能再画,实在不好赠人。”
“这是为何?伯父当面画了即可,也可做父子二人恭贺之物。”庄兄一时少思量,张口就说了。
庄延不怕他问,就怕他不问,一听这话,当即把自己打好的腹稿吞吞吐吐地说了,无外是曾经夫妻恩爱,父子情深,一家子和和美美,却不知何时起父亲就不归家,母亲容颜不展,他心里头也多有忐忑,至如今几年,竟是不知父亲样貌为何了。
“……正因为这番意义,便是千金,此画不换。还望兄长海涵。”
说到此处,庄延自己先嗟叹起来:“我有千金画,欲寻生父家。——如今,也只能凭着昔日残存印象,画作存容,予家母宽慰一二了。”
庄兄听得感慨不已,他是家中嫡子,却也有个不怎么着家的父亲,一时感怀自身,多安慰了两句。
庄延一一接了,谢过好意,彼此之间似乎关系又近了一些,倒真像是兄弟了。
曾师傅收了画,允诺三日后便可裱糊完成,见猎心喜,竟是不管两人,自去了。
庄延这一日没在五车斋逗留多久,跟庄兄略说了两句便告辞归家了。鱼饵已经抛出去,剩下的只等事情发酵,自然会有结果出来——无论是怎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