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在风渊的身上看到了姬淮舟的影子,那时他把一切原因都归咎于肚中那两壶酒上。
星如回到千桃园中,园子的西北角有他一座小小的房屋,他没进去,只在外面随便找了一棵桃树下躺下,落花落叶铺了一地,银白月光洒满天河,他正要闭上眼,一根红色的翎羽忽然间从头顶飘落下来,他捡到手中,愣了半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手中散作一团荧光。
他抬手摸了摸头顶,他这样火红的冠羽本来就不多,来天界时就只剩下了三根,或许是今日在太玄池中泡得时间太长,又折腾没了一根。
说起来上一根他记得是在无情海天魔乱象后没的。
那是他在无情海中的最后一年,一场暴雨连下了半个多月,恍若天河乍开,雨丝如柱砸进无情海中,海面上波涛汹涌,白沫翻滚,浑浊的海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拍打在血红色的沙滩上。
北边的苦竹林被天火焚烧了大半,林下积水足有半人高,白沫与灰烬浮在水面上,雨水无情鞭打褐色的巨石,溅起水花,滴滴答答落入水中,有些许深色怪鱼在水中穿行而过。
太阳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来过,这里的天色总是昏昏沉沉,天尽头的幻海之雾分不清时辰,便长长地驻留在此处。
天地之初,宇宙混沌,至后来鼠咬天开,阴阳分割,演化万物。
不过咬开混沌的那只老鼠大概是因没能当上天地之主,心中不满,暴饮暴食,它又嘴挑得很,专食这世间至阴至阳至善至邪之物,日复一日,竟让它修炼成了天魔之身。
天魔一出,便肆虐人间,天帝率领众神要将这只老鼠绞杀,只是它曾有功于天地,不能任意抹杀,天帝与众神商议之后,将他封印于天外境。
如今千年已过,上古众神大多都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就只剩下风渊、剑梧、司泉、梦枢这四位上神,有事没事的时候在天界下下棋,喝喝茶,日子过的颇为潇洒。
无情海封印松动的那日,几位上神正在天界摸牌九,这是梦枢上神在人间新学的游戏,风渊这一日的运气极好,从其他三位上神的手中赢了不少宝贝。
翌日,无情海中生出天魔乱象,幻海之雾自这一日从天尽头弥漫开来后就再也没有消散。
同日,剑梧上神闭了关,四位上神剩下三位,凑了一局三喜牌,梦枢上神输得太惨,走得时候连腰带都被风渊上神给挑了去。
天魔乱象愈演愈烈,无数的生灵丧生于此处,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紫色的闪电从平原上掠过,滋啦滋啦几声响后,只剩下一片灰烬,与渗进土壤里的红色,一场大雨冲刷过后,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无情海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封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眼见着天魔就要冲出封印,楚桑以身殉道,以元神为祭,结成新的封印,然他的力量微薄,纵然魂飞魄散,也只能换得一两日的安宁。
两日过去,并无转机出现,或许无情海中的众生合该遭此一劫,于此处了了此身。
只是封印一旦破开,天魔现世,人间必定要遭逢大难,万千无辜生灵都将成为天魔的腹中之物。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顷苦竹的尽头,无情海四周边界设有禁制,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隐藏在重重雨幕之中,颜色都已经模糊了起来。
无情海中的许多人与妖都已有了入魔的倾向,想要再找出一两个自愿献身的傻瓜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这封印不能破。
他仰起头看着灰暗的天空,半晌后,笑了笑,想着他这一日也要与楚桑一样,身陨于此处,从此消失于天地之间。
他能在楚桑身陨之前,为他停住一个梦。
又有谁能为他也停住一个梦呢?
他生于荒野坟茔,生性乖戾冷漠,这天下苍生于他而言其实与脚下的一花一草一蚁并无任何区别。
但他不能不救。
因为,他那时候以为他的殿下,也在那苍生万民之中。
转眼间他在无情海中已经待了将近百年,眼看着再过几天他就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他前些日子还想着等他出去了,就去那人间找一找殿下的转世,如今却遭了这样一桩祸事。
他终于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有定数。
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他处心积虑也终究是枉费心机,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最后,他能够抓到的还是这三个字。
他闭上眼,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庞上,恍然间想起多年以前,他站在烧焦的伽蓝塔上的那一场大雨。
时间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原来这些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他将姬淮舟在进伽蓝塔前交代属下送给自己的那个小盒子握在手中,放在胸口上,耳边雷声轰隆,是百年之前?抑或百年之后?
眼睛已经睁不大开了,身体中的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雷声在这一霎那止住,万籁俱寂,他的魂魄从肉身上脱离而出,轻盈盈的,即将消散于茫茫天地间。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殿下,在离去前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