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恰是在往达延汗的痛处捅,当众揭他的短处。他在这两口子身上吃得亏太多了,早已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如今……大局为重,等瓦解了明军的斗志,必将这二人五马分尸。
他忍着翻滚的怒火,朗声道:“你们在离城这么近的地方浴血奋战,援兵却迟迟不到。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们那些大官,根本就不管你们的死活!既然这样,你们又何必为这样无情无义的朝廷卖命?我们蒙古人敬重好汉,从不背弃兄弟。谁要是肯投降,我不仅赏金十两,还会予以重用!是死,还是跟随明好好活命,我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
时春狠狠呸了一口,可剩下的一撮残兵败将中,的确有人心思摇动。谁都是爹生娘养,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怕死是人之常情。遭受这样的背叛,在此孤军奋战良久,怎会没有怨怼之心呢?
时春眼见情况不对,她斥道:“休得在此动摇军心,我们在关帝爷前立下毒誓言的同袍战友,岂是你这个鞑子几句话就能动摇的。难道还想我们和你们一样,一辈子不见父母亲友,靠杀伤抢夺同胞来过日子吗?你自恃兵多将广,怎么无端端说软话,怕是自己在外头的军队,都被围堵干净了吧!”
神佛之誓如枷锁一般套在士卒的心上,毫不犹豫地背弃祖宗,投向蛮族也是需要极大的决心的。士卒们哀叹连连,却没有任何的动作。达延汗暗骂一句贼婆娘,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只能道:“我的确有惜才之心,可惜你们都不惜福,那就别怪我无情了,杀!”
冲击从未停止,如今由于鞑靼人迫切,变得加猛烈。明军士卒已经伤亡大半,剩下的个个都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到了这个时候,为数不多的火/药已经告罄。他们再也没有任何远程武器抵御鞑靼人,只能用身体抵住盾牌,用长矛劈刺来勉强抵御。时春已然挨了两刀了,胳膊和肩胛上血流如注。月池用手按住她的伤口,可血却怎么样的都止不住,从她惨白的指缝中沁,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月池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她望着这漫天的血红,从来这么恨过。
时春仍强自呐喊道:“快坚持下来,他们是怂了,援兵就要到了!”
这时已经没有人相信她了,但也没有人有力气反驳她,大家都是全凭求生的欲望在强撑。可没想到是,远方竟然真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时春和月池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色。
月池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那伴随阵阵马蹄而剧烈跳动的心跳仿佛要将她淹没了,她的眼睛牢牢定在了目力所及的尽头,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看到的是一队新的蒙古骑兵。唉叹声、痛哭声在她身边响起。这些坚持到现在的士卒们,精神终于崩溃了。他们躲在盾牌后,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然后在精神恍惚中被刀枪/刺得肠穿肚烂。剩下的人被一寸之隔的死亡惊醒,他们有的开始求饶投降,有的开始拼命逃跑。步兵阵,彻底溃散了。
鞑靼人像秃鹰一样冲上来,时春看到了达延汗满怀恶意的眼神,她像护住崽鸡的母鸡一样挡在月池身前。达延汗张弓搭箭,重簇离弦而去。时春翻身抱住了月池,月池听到她在自己耳边说:“我一直都没好意思对你说,谢谢你。”
谢谢你将我从死亡边缘冒险扯回来,谢谢你给我习武读书的机会,谢谢你圆了我女将军的梦,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相信我……
这一箭饱含怒气而来,刺穿了战甲,刺破了皮肉,直直扎进了人的腹中。时春没有感受剧痛,只觉背上一重。她还没有来及回头,就听到了月池的叫声,她叫得是:“仓子!”
米仓艰难地扭过头,他勉强挤一个憨厚的笑容:“我、我只是下等人,您不一样,要报仇、要血债血偿……”
月池点了点头,她道:“他们会死的,我保证,他们会身败名裂,会死无全尸!”
米仓又笑了一下,他提着枪站了起来,他的意识无比清醒,他仿佛回到了校场,那时所有的兄弟都在,他们白天累得像死狗一样,晚上互相搀扶、说说笑笑回家。何大哥想送孩子去一个好私塾进学,他就是想娶一个好媳妇,生几个胖娃娃,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将枪舞得虎虎生风,没一个人敢靠近。
他大喊道:“快上马走!”
时春架着月池,跨上了大黑马。不必鞭打,马儿就发足狂奔。达延汗轻蔑一笑,骑兵一起冲上来,将这些残兵撞开。米仓身中数刀,在马蹄下被踏得尸骨不全。可大黑马跑得太快了,它仿佛要将自己在磨盘前蹉跎的岁月一次全跑个够,连身子强健的蒙古马居然一时也拦不住它。
达延汗骂道:“废物,还不快射!”
大黑马挨了很多箭,可它还在发足狂奔,速度没有丝毫的减弱。
这简直是奇迹了,鞑靼人都在议论纷纷,塔宾泰大吃一惊,想仔细辨认它的品种:“这是什么良驹,怎样会有这样的脚程?”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这些乡下人比宫里人要有良心得多。”
“真是一匹好马啊。你们可比人好多了。”
达延汗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他已经快气炸了,哪里还顾及后方的乱子:“还嚼什么舌根子,还不快追!”
正在此时,哨兵来报:“回禀大汗,不好了,喀尔喀部拦不住永谢部的人,他们快冲过来了。还有明军,明军离此地只有五里了!”
达延汗目如鹰隼,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塔宾泰焦急道:“大汗,还是撤吧。两军夹击,以咱们今日的人马实在难以应对啊!或许李越今日是命不该绝,咱们报仇得机会还多的是,咱们的伤亡也不小啊……”
达延汗环顾四周,果然是损失不轻,还立着的人身上都有挂彩,他深吸一口气,喝道:“快撤!”
烟尘滚滚而起,九足白徽旗在风中远去。永谢部的亦不剌太师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千里奔袭来和明军一起围杀达延汗,结果中途先是和喀尔喀部的人打了一仗,等好不容易冲了过来,结果居然tā • mā • de扑了个空。
亦不剌太师看着张彩神思恍惚的模样,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生生将他从马上打下来。他大骂道:“你不是说你们的人这里堵住了达延汗的去路吗,你们的人呢!在离城这么近的地方,你们的人呢!”
张彩像被抽去脊梁一样瘫在地上,连日的驰骋让他早就不成人形,大腿处也是磨得血肉模糊。他看着眼前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