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一时张口结舌,生母当着他的面杀了生父。她半晌方问道:“那你当时几岁?”
昙光想了想道:“小僧正好九岁。”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自那以后,母亲就不愿再见我。外祖母满都海福晋,生性宽厚,将我养在帐中。只是,她的大部分精力,还是专注在大汗的身上。小僧因心生嫉妒,堕入了魔道,因此,多次开罪了长辈。恰逢家师到鞑靼传教,广为度化信众。小僧这才身入佛门。”
“可你的师父,他……”月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如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所收的弟子,应当都是鞑靼贵族子弟。他收徒的目的,应该不是传播佛法那么单纯。”
昙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女菩萨果然洞察世事。藏传佛门之中,派系斗争激烈,一些修持有道的高僧,却依然逃不脱名相束缚。即便是我们格鲁派中,众人也在极力争夺师祖的衣钵。他们有的去讨好xī • zàng的帕竹政权,有的则稍慢一步。如家师锁南剳失这般的,在xī • zàng内部寻不到靠山,就只能长途跋涉来找盟友。”
月池还以为他是被xī • zàng喇嘛用佛法忽悠瘸了,没想到他心里是明白的。她不解道:“那你还,还这么虔信?”
昙光失笑:“小僧也并非一开始就虔信。格鲁派在佛学教学上已成体系。新剃度的扎巴,要经十三级的学习,方能成为一名格西。小僧入学第一年,就立志苦修武艺,杀尽亲族。”
月池瞪大了眼睛,昙光继续道:“入学第二年心魔更甚,竟然萌发欺师灭祖之心。那时小僧已由扎巴成为了一名学经僧。那时身边还有两名师父教导,一位教导经义,一位照顾起居。教导经义的师父名为遍照,十分严厉。小僧一日因师父责罚而心生不忿,竟然举刀刺之。”
月池倒吸一口冷气,她开始怀疑昙光是反社会人格了,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要真只讲善业,反而不正常。可他这个样子,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啊。
昙光对月池的纠结浑然不觉,他已然全然沉浸在了过去之中:“一时之间,师父血流如注,小僧慌乱之下,转身就逃,只是寺院戒律森严,根本没有离开的机会。正当小僧被执法僧抓住,将要审问时,遍照师父却走了出来。原来,我那一刀,没有刺中他的要害。他面色苍白,神态如常,似往日一般严厉责骂我,却半句没有提及我刺伤他之事。我被他带回禅院,心中又怕又愧,伏地颤抖。遍照师父却道:‘只盼你再起恶念之时,能不忘今日之愧悔。’”
月池大为震撼,她问道:“所以,你后来就因此改过了?”
昙光的眼中光彩闪动:“后来,后来遍照师父就因伤口恶化,圆寂了。他在弥留之际,仍未泄露小僧的罪行,而是依然严格教导小僧经文,教导小僧证出世圣果,度化众生。小僧在此之前,心中魔念从生,可至此之后,终于天良浮现,刻苦研习佛法,学习医术,逐渐挣脱贪、瞋、痴、慢的束缚。只是,父亲的惨状已成小僧的心结,实在难以拔出。小僧因此离开xī • zàng,回到鞑靼。”
月池问道:“你四处救人,就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昙光苦笑道:“小僧知晓,这不过是扬汤止沸。要根除心结,达大乘菩提心,唯有消弭战祸,铸甲销戈。此事非小僧一人之力能为,普天之下,四海之中,唯有女菩萨能助小僧一臂之力。”
他居然真的是想这样……月池扶额,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两国闹到了这个份上,岂是一两个人能挽回的。她想了想推辞道:“大师,您如今也知晓,我实乃弱质女流,身上还背着欺君大罪,怕是有心无力。您既想达成宏愿,何不直入金帐,去引达延可汗和满都海福晋皈依呢?他们是你的至亲,想来会更易劝说。”
他羞惭道:“女菩萨容禀,因着贫僧才能寡少,智识浅陋,无法劝服可汗……”
“无法劝服?”月池的声音陡然拔高,“所以你来劝我,让我回去劝大明天子?可你怎么不想想,是鞑靼每每侵扰九边,是你们先动手。如今,人都杀了,仇已经结下了,凶手不知忏悔你不去管,反倒来劝苦主以和为贵。大师,你不觉得你是在本末倒置吗?”
月池想到了想到那满目猩红,遍地尸骸,早已紧紧攥住了拳头。
昙光忙道:“并非如此。只是,一旦明廷动手报复,受苦最多的也是百姓,女菩萨如今也在鞑靼居住,难道你忍心让他们都流离失所吗?更何况,满都海福晋也一直期盼两国议和,只要大明肯与福晋联手……”
月池霍然起身:“鞑靼如今战乱连连,百姓苦不堪言,是黄金家族的过错,不必把这么大的帽子扣在我的身上,我背不起。满都海既然期盼议和,就拿出诚意来,光嘴上说说有谁不会?不过,事到如今,她即便拿出诚意,只怕也晚了。”
昙光眉头紧缩,他问道:“女菩萨,你这是何意?”
月池道:“这一仗大明损失惨重,你以为皇上会善罢甘休吗?达延汗一再侵扰,终于让朝廷高度重视对蒙的战事,这是否也算求仁得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