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中的人都知道,丑丫是月池的外号。大家刚开始听贺希格这么叫,心里还觉得名副其实,可越到后头,就越觉得不对劲。如今听贺希格这么说,有的小伙子就道:“人家哪儿丑了。”“就是,我觉得雪山神女,就是她那个模样了。”
贺希格听了之后心中更痛,她只是个小丫头,将一腔少女情思都寄托在昙光身上,本来以为能有得偿所愿的一天,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愤愤不平道:“你说啊,你那么努力救她们俩,是不是就是看她长得漂亮!以前说什么一心皈依,都是骗我!都是骗我的!”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在昙光身上。昙光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只能尽力解释。宝格楚也在一旁说:“这丫头真是疯了,居然还传起大师的瞎话。还不快闭嘴!”
贺希格被大家七嘴八舌说急了,她尖声道:“是丑丫亲口告诉我的,那还有假。”
宝格楚喝骂道:“瞎说。我知道她,人家姑娘才不会说这种话来。”
贺希格又开始跺脚:“真是她说得,不信你问大师啊。你说话了。”
昙光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就走。他走得极快,僧袍都鼓鼓似风帆一般。他掀开帐帘,帐中果然空无一人。贺希格等人紧随其后,她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宝格楚还道:“大师,你别生气。那姑娘不会说这种话的,一定这死丫头误会了。等她回来,就能说清楚了。”
昙光的目光在帐中搜巡,他很快就找到了月池的留下的字条,上面用蒙语写道:“救命大恩,日后必报。心有苦衷,不告而别,还请见谅。”
昙光长叹一声,即刻追了出去。按理说,月池和时春已然走了许久,可昙光所乘得乃是一匹枣骝马,是罕见的良驹,脚程快,耐力强。昙光又能辨认马的足迹,是以,到了晌午时分,他还是追上了月池和时春。
月池本在待马儿饮水,谁知冷不妨不远处就传来马蹄声,那一声声阴魂不散的女菩萨,又回荡在她耳边。
时春将拳头掰得嘎吱作响,月池道:“他既然要来找打,也怪不得我们了。”
话音刚落,昙光已然飞驰过来。他一勒缰绳,马儿纵身立起,正正停在她们身前。昙光翻身下马,动作十分敏捷。
月池已经对这种度化的游戏失去耐心,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如今也用不着这大和尚了,自然也没必要和他虚以委蛇。她道:“和尚,你救过我,我很是感激,日后也定会报答。可你别以为,凭着恩情和这些无稽之谈,你就能掌控操纵我。有些事,别说是救命恩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顶用。”
昙光合十一礼道:“以往都是小僧给女菩萨讲经说法,今日小僧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女菩萨。若女菩萨能真心解答,小僧绝不会强留。”
月池心头火起,以往她碍于情面,以敷衍居多,如今昙光不依不饶,她便有心给他一个教训:“问吧。”
昙光道:“敢问女菩萨,当今正德天子的才能,比起太宗皇帝如何?”
月池真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朱厚照和永乐爷,这能怎么比。她道:“自然是差距不小。”
昙光道:“好。小僧再请教女菩萨,朝廷中如今这些武将,比太宗一朝如何?”
这显然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月池已然明了昙光的意思,太宗五征蒙古,最后仍然铩羽而归。以如今朱厚照的本事和他手下的人,要打下整个蒙古,无异于痴人说梦。月池冷笑道:“你不必在此饶舌。如今的孛儿只斤氏还不是早不复当年的盛况。”
昙光道:“女菩萨说得是。只是即便如此,即便女菩萨此行能拉拢到永谢布部这个盟友,凭这些战力,在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的情况下,要全歼鞑靼精锐骑兵,委实不大可能。最后的结果,至多是如威宁海子之战一般,抵达后方营地,杀尽老弱妇孺。而威宁海子一战之后,受损的鞑靼军队很快卷土重来,疯狂报复,杀害军民。边塞在此之前,还能勉强维系和平,可至此之后,生灵涂炭。”
月池讥诮道:“大师这话说过多次,都是老生常谈。只是大师何故只提威宁海子一战,不提之前呢。明军总不会是吃饱了撑得长途奔袭吧。”
昙光叹道:“女菩萨原是这么想,您既有不同的意见,何不早言呢?时至今日,明蒙两国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已然算不清了。元廷倒行逆施,洪武皇帝将其赶出中原,是应中原百姓所请,这乃天命。至此之后,北元退居关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双方厮杀,也是各有伤亡,姑且不论。后来,太宗皇帝致力于引发蒙古内乱,瓦剌、鞑靼与三卫之间开始互相争斗,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月池微微垂眸,这的确是事实。昙光继续道:“直到宣宗皇帝,朝廷方停止对蒙古的干预。瓦剌趁机崛起,于是开始反扑,又有了土木堡之战,连英宗皇帝都被俘虏,平民、士卒更是纷纷殒命,遍地尸横。这以后,朝廷是元气大伤,无力北伐。汗廷也是形同虚设,内斗频繁。朝廷只能关闭对蒙古的通贡,而鞑靼各部落也开始抢夺九边。汉人百姓多年来被杀被抢,可他们的大部分物资并没有流入到鞑靼平民身上,而是尽归贵族。而明军来攻打鞑靼,多半时候是追不上蒙古骑兵,所以只能杀寻常的牧民来泄心头之恨。”
昙光琥珀色的眼睛划过一丝晶莹:“女菩萨,我见过鞑靼军队对汉人百姓烧杀抢夺,我也见过汉人军队截住鞑靼的小部落,屠杀以冒功。明廷无法吞并鞑靼,鞑靼也无法消灭明廷,上层冤冤相报,不会有对自己有丝毫的损伤,可底层的百姓,他们已经受了一百多年的战乱荼毒了。如今朝廷的军费吃紧,汗廷也面临内乱,双方都斗不起了,如能在这个时候,开始通商,促成和平,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时春听完这一番话,心绪复杂难言,不由望向月池。月池却道:“你这篇话,也对达延汗说过吗?”
昙光一怔,他道:“说过。”
月池道:“他怎么说,还是不听?”
昙光深吸一口气:“对,他说小僧忘恩负义,叫了母亲,将小僧痛打一顿。但,小僧的外祖母满都海福晋深以为然。女菩萨如能与满都海福晋联手,定能压服大汗……”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她道:“和尚,你知道,你如今的行止叫什么吗?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昙光难掩悲哀道:“可惜,小僧的身世,早已注定此生必是左右为难。”
“但你没法两全其美。”月池冷冷道,“我早就想说了。压服达延汗,简直是异想天开。战犯不死,要我议和,也是绝无可能。不要说那些因保护我而死的兄弟们,我连想起我的马,都恨不得将达延汗碎尸万段。人都死了,我没资格替人家宽恕。不过,下一次我军大胜之后,你们要想议和,我一定赞同。”
昙光急急道:“可再这么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您还有其他的兄弟朋友,何苦让他们卷入到战祸中来。”
“不想大战,也不是不可。这就要看你了啊。”月池悠悠道。
昙光抬眼,满心不解。月池到底跟了朱厚照那么些年,一些佛经典故还是记得的,她道:“你老是给我讲故事,如今也轮到我给你说说了。传说,佛主曾在世上转生多次,有一次他化身为一位商人,名叫善御。善御和同伴外出行商,遇见了强盗。为救这个五百个珠宝商人的性命,善御居然将强盗杀死。善御是这么想得,如果他撒手不管,让强盗动手,就会五百人因此丧命,强盗也犯下大恶业。可如若他让商人们出手,去杀了强盗,那商人也造下了不可饶恕的杀业。于是,善御选择自己去杀了强盗,救下商人。他甘愿自己承担永堕地狱的报应,救下了五百人的性命,这份慈悲之心,反而让他来世修成了正果。”
她看着昙光惨白的脸,粲然一笑,风华无限:“现在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吧。只要你去杀了达延汗,我李越可以在此对天发誓,必定穷毕生之力,促成明蒙和谐,亲如一家,如有违誓,叫我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昙光震惊道:“什么!这万万不可。”
月池笑道:“有什么不可,你劝他多少次,他打你多少次。他已经是无法度化的恶鬼了,就该杀了才对啊。噢,你下不了手。”
昙光已是六神无主。月池冷哼一声,用马鞭强行抬起他的下巴,她目视他道:“因为他毕竟是你的堂兄,对吗?可是昙光,你连对自己的一个关系疏远的堂兄,都无法舍弃亲情,为民除害,又凭什么要求我去舍弃亲情,大发慈悲呢?你还真以为,老娘这些天不怎么还口,是觉你真的有理不成!”
昙光面色灰败,早无往日的神采,他喃喃道:“真是我错了吗,真是我错了吗……可如能促成两国休战,小僧是甘愿一死的!”
月池奇道:“死有什么可怕的。这儿就没一个人怕死。可有的牺牲,比死还难受。你不知道吗?”
昙光彻底被击溃。月池对时春使了个眼色,趁机翻身上马,她道:“好好想想吧。我的承诺一直有效,万全之策就摆在你的眼前。”
她有心再添一句:“你还记得你父亲死时的惨状吗?”可念及救命之恩,到底没忍心将人逼疯。
她们打马狂奔,很快就将昙光小小的身影甩在了马后。为了赶到永谢布部,她们日夜兼程,在第三日时,却忽然在草原上遇到了一队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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