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们此刻对她已是奉若神明,再加上还有其他肉吃,一口就应下了。就这样,马贼们去各个部落,用各种手段传播昙光师父的英名。尽管实际上昙光本人还在营中当阶下囚,可在名义上,他在这片草原上早就成了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化身。
就连永谢布部的亦不刺太师在听闻大师的教导后,也甘心皈依,成为佛前的护法者。他要在部中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会,让所有人都聆听到圣人的教诲。
这在昙光看来,这一切真真是滑稽到了极点。佛的奥妙至理不被人接受,李越的坑蒙拐骗却被人奉为圭臬。他的苦苦劝说因对汗廷无用,所以被弃如敝履,可因有利于永谢布部争权夺利,所以又被抬为法旨。他以为,自己只要像遍照师父一样,以诚度化,多行善举,一定能感化顽恶,可李越却将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诚挚、他的慈悲,原来真的连狗屁都不如。世上的人们,他们宁愿去闻狗屁,也不愿听他的良言。
他的懊恼实在太过深重,当他看到大波大波的牧民到他的居所外来朝圣时,这种痛苦升腾到了顶点。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佛来。他眼前的是一场极度荒诞的木偶戏,李越是提线人,而他、包括这千千万万的民众,都是她手中的玩意而已。
她这种手段,比真刀真枪更可怕。人心甘情愿走进她的圈套,还以为是指引的结果。这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奔向佛国,奔向自由,殊不知他们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他由别人想到了自己,道德究竟是什么,佛理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世上是真有佛,还是连佛也只是一个揽权的工具,一个名义上的符号。佛的教义流传,究竟是因为其是至理,还是因为它只是对当时的皇帝有用。
昙光的信念彻底地崩塌了。后来,他已是骨瘦如柴,身形摇摇欲坠,可凸起的颧骨上却因激动蒙上了胭脂般的红晕,就像濒死的蝴蝶,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对于月池要他讲经的要求,他表现出高度的排斥。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究竟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光,何为暗,我已然不知了。试问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去讲经说法呢!李御史,李老爷,我求你高抬贵手,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月池却道:“和尚,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这是无法逃避的。”
昙光彻底绝望了,他晕厥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就看到了李越的侧颜。昏黄的烛火下,她的神情沉静,颇有一番神圣凛然。可他看着她,却无异于瞧着一个魔鬼。他在山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她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救回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
月池察觉到他的动静,她没有看向他,手上继续翻着书页,口里却道:“你有没有听过罗马的故事?”
昙光一凛,他没有答话。月池的嘴角一翘,她娓娓道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做罗马。它的建立者是一对兄弟,哥哥叫罗慕路斯,弟弟叫勒慕斯。他们身为王族之后,打算建立自己的国家,可这两兄弟却因城池的修建地产生了争执。他们的外祖父为了消弭争端,提出通过观测飞鸟的征兆来选定位置,因为在那边的人看来,鸟兆蕴含着神意。可哥哥却认为,不能将这样的国家大事寄托在虚无飘渺的神明和飞鸟之上,于是他谎报了鸟兆,成功让罗马修建在了帕拉丁。可纸是保不住火的,弟弟一朝得知了真相,开始寻衅滋事。后来,你猜后来怎么着?”
昙光的声音沙哑,他道:“没想到,在万里之遥,亦有玄武门之变。”
月池转过身,她缓缓笑开:“你猜得很对。罗慕路斯杀了自己的兄弟,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王。他也同唐太宗一样,建立了无上的功勋,使得国土逐步壮大。在他死后,他甚至被人尊奉为神。有一位姓马的学者,这样评价他杀弟的事。他说,罗慕路斯并非是出于私心而杀戮,公域的道德与私域的道德本来就是截然不同。‘只要结果为善,行为总会得到宽宥’。【1】”
昙光的目光炯炯:“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我,神佛无用?”
月池失笑道:“错了,我是想说,你管佛是从哪儿来的,是为什么来的,只要它有利于善,有利于平民安定,不就好了吗?”
昙光的面容扭曲:“可你如何能保证结果一定为善。一方的安定如是要建立在另一方的尸骨之上,这还能叫善吗!”
月池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只是你的道,却不是大家的道。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的道,成为这数十万民众的道。”
昙光一怔,他久久不能言语。月池挑挑眉,又道:“你说,佛主是因传道而成为佛主,还是先成为佛主再使其大道遍行天下?”
昙光的眼中水花涌动,就像刚出生的羔羊一样纯净。月池一哂,她伸出手对他道:“跟我来。我来让你见见,何为普渡。”
昙光迟疑着不肯伸手,月池不由莞尔:“李越在宣府甘愿赴死,可不是因弄权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