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对她不好,事实上自李越出了事,皇上再不似昔日那般对她挑鼻子竖眼睛,反而对她堪称不错。新寡的妇人入宫做女官是一贯的传统,可一进宫就位居女史,却是绝无仅有的恩典。只是,她越融入宫中的生活,就越明了皇权的可怖。
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像裹着一层蜡皮。宫女们不论行、坐、卧都是端端正正,她们从早到晚都饿着肚子,更不可沾一点鱼腥,就是怕出虚恭身上沾染了一点儿脏味,污了主人的鼻子。她们每人都负责几桩差事,更是将这差事练得炉火纯青,负责洗沐的宫人能顶着盛热水的铜盆纹丝不动,负责值夜的宫人能匀速摇着扇一宿不眠。没有人会大笑,也没有人会大哭,更不会有人露出疲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善快活的微笑,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连嘴角上翘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生活这样的环境下,却没有一个人有怨恨之心。所有人全部的所思所想,都集中在如何伺候好皇爷上。皇上因柳絮而打了两个喷嚏,当日就会有大批大批的人在宫后苑中将这些飞舞的飘絮全部清走。皇上喜欢上了小狗,就会有人急急火火让犬只配种。对皇帝本人来讲,他其实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心情不愉而已,可对底下这些人,他们能因皇爷的一个笑而上天,也能因他的一句话而落地。他们只能像环绕北极的星星一样,永远跟着他走,他们以当一条好狗为荣,并将其视为毕生的志业。
贞筠不知道当年年仅十三岁的月池是怎样在这样的地方立稳脚跟,一步步地爬上去,正如她不知道婉仪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曾经恳求自己的姐姐,不要责打宫人,却被她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姐姐抚摸着她的鬓发,柔声道:“筠儿,我们还远不到改变这些的时候。”
婉仪对财政是大刀阔斧地变革,可她管束六宫的方式却是与往年一般无二,只是在细枝末节做了调整。譬如,她对年纪小的宫人和太监多是赏菜,她总是含笑看着他们,一口一口将东西吃尽,因为别的东西,这些小仆人根本留不住。而对中年的宫人,她就会赐金银和书籍之类硬通货,因为他们需要提升自己,也需要向上打点。而对于年迈者,她则是赐药和带印记首饰,以便她们能留一些在身边。单凭这一点,宫内就无人不感恩戴德。贞筠到这时终于明白,她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
可她被月池保护得太好了,她在一个桃花源中快快活活地过了近十年。一朝脱离了月池的庇佑,她又落入到了这尘世时,就像一个不会说话走路的孩子,她又开始一步步地学。整个皇宫就像一只巨兽,它不断吞噬人的精力、尊严和欢乐,以维系至高无上的权威运转。
她的内心越来越干涸,可未来却越来越渺茫。她时常整夜整夜地看着那把刀,那把据说是阿越在临死前不断磨砺的尖刀。仇恨是支撑她唯一做下去的动力,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会在报仇中释然,还是在仇恨中绝望。
就在她既害怕又迷惘时,喜讯从天而降,她的阿越还活着。只是她不愿意立刻回来,贞筠为此伤心了好一阵,但在痛哭之后,她是能够理解的。她在信中极力描绘了当前安稳舒适的生活,力图让月池放心。她有了更大的干劲,她一定要帮助月池实现心愿、平安归来,顺便看好她的那只蠢狗!宫中连得宠的人都会遭人嫉恨,更何况一只不会说话的狗。皇上再这样召见下去,她就只能将大福送回庆阳伯府去。
她清斥一声:“坐下!”
大福立马坐下不动,贞筠低头道:“万岁恕罪,畜生无知,扰了您的清静。臣妇这就将它带回去。”
朱厚照没好气道:“进来吧。一条狗,也值当你们巴巴跑一趟。朕又不会吃了它。”
婉仪和贞筠一前一后入内。婉仪柔声道:“万岁多心了。实是女史挂念丈夫,今日斗胆求见,一是为着小宠,二是想知晓李御史是否有家书回来。”
朱厚照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道:“家书?什么家书。”
贞筠实在按捺不住了,唯一能激发她重燃勇气和朱厚照说话的,就只有两个字——“李越”。她急切道:“万岁,阿越没有给臣妇回信的吗?”
朱厚照清了清嗓子,又开始阴阳怪气:“李御史日理万机,连给朕回信的时间都没有,怎会给你。”
贞筠皱眉道:“不可能啊,她看了我的信,不可能不回的……”
她的信!朱厚照突然有点不自在,婉仪悄悄地观他的神色,她问道:“万岁,女史的家书,是否底下出了些纰漏?”
朱厚照道:“兴许是吧。这群狗东西,不知怎么办得差。”
贞筠霍然抬头,她明白了,这个王八蛋,他根本没送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有点卡文,晚上还会在这一章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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