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打断道:“他绝不可能是随口。”
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他不会这么倒霉吧……他绞尽脑汁道:“那一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
朱厚照不耐烦道:“那他为何不写别的,单单写这个。”
“他是求权。”一丝明悟涌上他的心头,朱厚照的眼前一亮,“他是在向朕求权!”
刘瑾的额头也已经冒汗了:“怎么会,您已经放手让他处置与鞑靼的国事了,他还有什么……”
一语未尽,刘公公也明白了过来,他恨不得当下把自己的嘴给撕了,朱厚照的目光黯淡下来:“不,还有一样东西,朕没有给他。
历史又一次重演,又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这次,他又该怎么选?
校场中,他将手中的宝剑舞得如狂风骤雨一般,暮色如轻纱一样笼罩下来。以刘公公的老眼昏花,只能看到一团一团如白虹一般的剑光。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停了下来。他勉强以剑支撑身子。刘瑾忙迎了上去,看到他整个人都如从水中钻出来一样。
老刘这下是真的怕得心慌意乱,两股战战了。他实在不知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探子们没有送回任何重大消息,九边的军务整顿也才刚刚开了个头,东官厅才初成规模,朝廷上上下下都哭着喊着别打,可这位小爷,他是色令志昏了。
他忍不住道:“万岁,老奴斗胆,您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男人,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换做平时,是杀了他,他都不敢这么说话,可现下不说,他就要看着皇爷去打比老虎更可怖百倍的豺狼了。
朱厚照立刻转头,刘瑾被他的目光吓得跪倒在地,他咬牙道:“奴才只是爷的一条老狗,可即便是狗,对主人也有爱护之情呐。要老奴眼睁睁看着您为了一个李越,做出这样的事!老奴实在是……”他也不想想,即便他想做汉哀帝,李越也不想做董贤,更何况,这江山也送不到人李越手上不是。
朱厚照道:“朕不是只为他!”
刘瑾道:“瞧您说得,张彩被困在鞑靼那么久,也没见您怎么着急上火。”说不定心里还巴不得人家死了算了。
朱厚照被他堵得一窒,他强忍着气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刘瑾嘴里应着是是是,脸上写着——“是吗,我不信。”
朱厚照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抬脚就要去踹。谁知,他先时舞剑,体力消耗过度,这一脚是把刘公公踹了个后仰,可他自己也一下摔下来。侍卫宦官原都奉命远远侍立着,见状忙前仆后继地冲过来,见这主仆俩都疼得呲牙咧嘴,忙开始叫太医。
朱厚照摆摆手道:“别叫了,还嫌不够丢脸吗!不要声张,把朕抬回去。”
左右忙抬了辇驾来,朱厚照上了龙辇,又指着刘瑾道:“把这狗奴才也给朕拖回来!”
刘公公在宫内几起几落,即便现下又有失势的苗头,可底下这些小幺儿也不敢随意折辱他,还是将他半搀半拖地带回去了。
不过经这一遭,朱厚照的满腔火气倒是冷却了下来。他摆驾去了英华殿。英华殿是宫中礼佛之地。其中看守香火的太监见他这个时辰来,好似天上掉下活龙一般。朱厚照却不耐烦道:“把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一众人就这般闹哄哄地进了佛殿,撂下老刘后,又齐刷刷地出去。殿中还未来得及点好香烛,一片昏沉。朱厚照拿起火折子,将落地烛台上的宫烛一一点亮。刘瑾在一旁道:“万岁,还是让奴才来吧。”
朱厚照横了他一眼:“不用你,滚回去跪好。”
刘瑾只得跪下,他眯着眼,一簇簇柔和的光晕交汇到了一处,而在光路尽头,大佛低眉垂目,静看众生。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响起:“朕想出兵,不只是为他,更是为自己。”
刘公公仿佛从迷蒙中炸醒,他还是一个字都不信:“您已是至高无上,又何必费这些辛劳。”
朱厚照听得发笑,他问道:“老刘,你从宣府折返后,已有功勋傍身,可为何要胆大包天,在奉天殿上闹那一出呢?”
刘瑾一怔,他忙低头道:“老奴是为万岁出力……”
朱厚照冷哼一声:“别说是为了朕。你去宣府前搬弄是非,去宣府后豁出性命,究竟是为了谁,你心里清楚。朕也在奇怪,你已是东厂的督主,是内侍中的头一份,你为何还是不满足?”
刘瑾以为他凭借在宣府出得力,就足以抵消到他曾经犯下的罪。皇上一直不提,他也以为可以翻篇了,可没想到,时值今日,皇爷居然突然说了起来。
刘瑾一时胆战心惊,他暗骂自己有病,这种事交给百官去劝不就好了,他在这里饶什么舌,这下好了,把自己兜进去了。
朱厚照见他满头大汗,他道:“别慌,朕要是想秋后算账,你还能跪在这儿?”
刘瑾忙磕头道:“是奴才一时糊涂,奴才猪油蒙了心了……”
朱厚照道:“行了,回话!”
刘瑾还是支支吾吾。朱厚照俯身道:“怎么,敢做不敢言了。你暗地里鄙夷那群士大夫,可朕看,你连他们都不如,他们至少敢于直言,可你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难怪,朕在外头常听人说,你们太监没根又没种。”
刘瑾霍然抬起头,他的眼中火光在闪烁,只听朱厚照继续道:“没种的软蛋,朕可不敢重用。老刘,你真是没种的废物吗?”
他一口一个没种,像针一样扎进刘瑾的心里。他仿佛被扒了裤子,在神佛面前,露出最丑陋的形态。他缄默了片刻,又咽了口唾沫,开始磕磕巴巴回话:“万岁慧眼如炬,奴才,奴才是为了自己。他们、他们都看不起太监,他们说我们是国贼,是蛀虫,可他们自己呢,他们、他们只是仗着自己没挨那一刀,所以才能披着那张仁义的皮……”
他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又磕头请罪。朱厚照负手道:“无妨,继续说。”
刘太监越说越顺畅:“这宫中的太监,一伙是假清高,像萧敬、张永成日舞文弄墨,和那些人诗词唱和。他们没想过,那些士大夫要是真心看重他们的才华,上奏骂竖宦时,怎么就不把他们摘出去呢!还有一伙是真小人,谷大用、丘聚、高凤乃至魏彬,都是这种人。他们被人踩进了泥里,就觉得一辈子只能泥里滚。他们觉得名声烂透了,索性就不要了,被人骂得一文不值,也不妨碍他们献媚邀宠,吃香喝辣。可老奴、老奴不一样……”
朱厚照听得一哂,真不愧是刘瑾,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踩一脚同僚。他正无语间,就听刘瑾道:“老奴在宣府时候,奉李越之命去帮各村落修筑防御工事。村人明面上对老奴和李越都是感恩戴德,可在背地里却教孩子离老奴远一些,就怕没根的老太监,夺了他们的命根子!您说,这叫老奴怎么甘心,这叫老奴怎么甘心?!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想断子绝孙做太监啊……”
朱厚照一震,刘瑾老泪纵横:“奴才明明比他们更兢兢业业,更忠君爱国,为何要被他们这样辱骂。我就是往高处爬,就是要爬得比他们都高,我不仅在权势要压住他们,在道义上、在名声上更要让他们抬不起头。”
他的面皮一阵阵地抽动,他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没根不意味着没种,我是没了根,可我比他们这些有根的人更立得起来、更硬得起来!”
一席话说完,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伏地不敢动弹。朱厚照有些想笑,可却笑不出来。这番话虽有三分假,可亦有七成真。他抚掌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可是老刘啊,连你肯为心愿奋力一搏,何况是朕。你以为,被关在紫禁城里,受条框约束,任人在外败坏祖宗基业的滋味很好受吗?朕也不甘心。”
刘瑾一惊,他道:“您可以徐徐图之,不必铤而走险……”
朱厚照摇头:“那已是庞然大物,没有刀兵在手,是劈不开荆棘的。老树盘根错节死死压在上方,新枝难沐阳光雨露,久无出头之路,只会枯死。一切终归是隔靴搔痒。这是逆转一切的良机。”
刘瑾还是完全理解不了,他道:“就凭李越一句话,您就觉得这是良机?”
朱厚照垂眸道:“他绝不会拿此事来骗朕。”
刘瑾强压下嫉恨,他极力找理由:“那万一是您猜错了呢,万一是您会错了意呢?”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可能,朕永远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刘瑾头皮发麻,他问道:“那您先前的犹豫,又是为何呢?您既然这般纠结,就表明此事仍有很大的风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对,朕是怕朕抓不住这个机会,反为其所累。可你,帮朕下定了决心。”
刘公公脸上一片空白:“……啥???!!!”
朱厚照已是踌躇满志:“连一个老太监,都敢不惜一切,只为实现心中的理想,更何况是朕?朕要这金玉牢笼再困不住我,要这魑魅魍魉再阻不了我,路途虽远,可挡不住长策之威,千秋虽久,可仍有四海流芳!”
刘公公是靠超人的毅力,才没有马上晕过去。他颤颤巍巍道:“那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李越会认为这是良机,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汗廷内乱,二是左右翼相争。因此,朕打算兵分两路,一路兵马由朕御驾亲征,翻山越岭直奔鄂尔多斯。而另一路则从宣府出发,由你和杨一清率领突袭汗廷。老刘,朕没有儿子,就只能用你了,朕会给你一柄尚方宝剑,你也不需要做什么,吓唬住他们听杨一清的话就是了……”
砰得一声,老刘已经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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