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海福晋怔怔地望着帐顶,那儿跳上去了一只鸟儿,正在欢喜地鸣叫。她缓缓道:“我何尝不知武则天的事迹,二圣临朝,太后监国,登基为帝……我十五岁时就嫁给了满都鲁汗,做他的小哈敦。我还记得,那天,我也是这样躺在斡耳朵中,他的身子像熊一样高大。我哭了整整一宿,还没有长大,就真正由孩子变成了女人。我那时并没有想过掌权。我只是汪古部与汗廷结盟的象征。”
她看向月池:“我刚开始只是想好好照顾丈夫,为他诞下子嗣,做一位温柔的妻子。后来,在大哈敦伊克哈巴尔图钟金死后,我就想主持斡耳朵的事宜,辅佐汗王,做一位贤明的王后。要是满都鲁没有回归长生天,或许我一辈子都没有走到台前的机会。他太强势,我又太弱小。可他偏偏走了。整个蒙古的担子,居然就突然压在了我身上。”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她道:“那时这里全是求婚者,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嘴里都满是甜言蜜语,身后都跟着大批的礼物。他们想娶我,通过一桩婚事,名正言顺地登上宝座。身边许多人都在劝我,他们让我嫁给合撒儿的后裔乌讷博罗特王,说不必守着一个小孩子,这样对大家都好。”
月池难掩复杂道:“可您还是为了黄金家族的传承,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嫁给了一个七岁的孩子。”
满都海福晋苦笑道:“可能这就是自我牺牲时的感动吧。我记得我那时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我吓得在被子里发抖。我怕我一旦做错了事,会把所有人都拉入深渊。”
她甚至有些神经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战兢兢的时候,她喃喃道:“我不停地想,我不停地想法子,来维持他们所有人的平衡……后来,我决定放手一搏,我在汗廷当众询问对我婚事的看法,然后怒斥那些让我另嫁他人的臣子。我在索多哈敦的灵前立誓,表明我要嫁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对他忠贞不二。接着,我再一一劝说求婚者,对他们许以利益,说明厉害。他们意识到与其登上汗位来做一个靶子,不如扶持年幼的大汗,做一个权臣来得稳妥。他们都同意了,可我和巴图蒙克就开始看别人的眼色生活。”
满都海福晋道:“我拼命地督促巴图蒙克习武,我让他每天拉弓两百下,不然就不准吃饭。他稍有放松,我就用鞭子抽打他,他必须要努力,他身上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命。后来,他真的强大起来了,我先打下了瓦剌,然后我们在一起收拾了亦思马因。我们终于不用在被人要挟,可我们之间的矛盾也渐渐浮现。小鹰已经长大了,他不需要我的保护,反而嫌弃我碍手碍脚。这时又有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我可以选择走武后的旧路,控制巴图蒙克来继续执掌大权,但我还是选择了另一条。”
月池是真心实意地不解:“这又是为什么?以您当时的势力,达延汗是斗不过你的。”
满都海福晋眼中是说不出的平静,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吗?女人没有统治的合法性。就如今日他们服从的是我尚在襁褓的儿子一样,草原的部民也只对巴图蒙克心悦诚服。我可以靠杀戮获取短暂的统治,可这无法长久,就如武则天的大周一样,像流星一样转瞬间就离去了。而那时的蒙古,就像鸡蛋一样脆弱,它经不起我和巴图蒙克的争斗。”
满都海福晋笑出了声:“这就是女人,这就是我们女人。我们要么通过婚姻,来获得丈夫的一部分权力,要么就只能像你一样,一辈子带上面具,假装自己是个男人。我们可以不输男人,依靠自己的双腿,翻山越岭,可人心中的障碍,却是我们永远、永远都跨越不了的……则天女皇走不过,我走不过,而你也一样走不过。”
月池心知肚明,满都海福晋这样的女人,在这般时机,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对她吐露心声。这大概率是她的另一次攻心之计。可她明知她说这些是别有用心,可还是为其中无尽的悲哀所打动。她的用意或许掺假,可其中的情感却是真的。
她缓缓道:“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以后……”她想说,等到五百年后,一切都会改变。可话到嘴边,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满都海福晋讥诮道:“你撒的谎,才只是暂时的。汉人有一句俗语,纸包不住火。那么,等到那一天时,你又会怎么做呢?”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了。月池一凛,她道:“只要消息并非是从蒙古泄露,我依然会维持与汗廷的合作。我需要汗廷来保障我的自由之身,而汗廷亦需要我,来规避异姓权臣的侵害。左右翼遭受重创,瓦剌就会乘虚而入,在小王子长大成人前,我们至少还有几十年携手的机会。”
满都海福晋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会给他长大成人的机会吗?如果我是你,在立稳脚跟后,就会想方设法杀了所有知情人。”
月池摇摇头:“一来鞭长莫及,我未必能料到你所有的暗手,二来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草原的安定离不开黄金家族。”
满都海福晋奇道:“你现下还指望草原的安定?你看看外头的尸体,这腐臭味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散,这血已经将泥土都沁湿。这都是你的杰作。我知道,你因宣府之战,时时在做噩梦。那现下你已然报了仇,那你的噩梦停止了吗?”
她明明打算用温言来打动月池,可人非草木,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懑,出言尖刻。再者,这又是另一种攻心之计,李越背上良心的枷锁,就还能为她的孩子争取时间。
月池的面色一白,可她仍坚定道:“这是我要承担的代价,可也是你造成的惨剧。我给过你机会,你要是诚心议和,左翼三万户固守汗廷。即便大军来此,也不会造成这样大的伤亡。而我也能充当阻止这一战的人质。大哈敦,以臣民为棋子者,亦将为臣民所弃。达延汗和你,其实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们将人命视为维系统治的工具,又怎能指望游牧之民对你们掏心掏肺。”
满都海福晋冷冷道:“那么你呢,你以信仰欺骗他们,欺骗这些愚民,动摇他们的忠诚。你以为你是站在道德的高点吗?”
月池正色道:“并不全是欺骗。信仰是带有功利性的,没有好处,就没有虔心。我至少为他们解决了马贼,带来了医药,暂时维系了秩序,还允诺了以后的通商之利。他们在你们那里得不到的东西,能够通过佛得到,这才是人心涣散的根本原因。而在日后,我奏明万岁,坚持传教、设都司、通商、通婚,百姓有好日子过,就不会再兴兵。”接着他们再逐步改汉姓,传汉语,尊孔教,一旦民族融合,天长日久就难以再起大是非。
满都海福晋一惊,她可以动员鞑靼民众来顽抗硬刀子,可对于这种软刀子,却是无能为力。她忽然想起了月池当日的话语:“慈悲之道如水中捞月,杀伐之道如割肉补疮。”
月池一愣,她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中和之道,才是康庄大道。我还是做不到彻底埋没良心,也不想再因良心而舍弃掌舵之责。我不愿像您一样,全然服膺弱肉强食,父权至上的法则,可我也决难超脱一切,挣脱种种的束缚。幸好,右翼的出征,您的话语,点醒了我,我终于认清了现实。”
满都海福晋苦笑道:“是我?”
月池笑着阖首:“是您。宋元王与神龟的故事,让我明白,一方有一方的道德。道德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人心生出以维持秩序的工具。此世之人,不是在洞穴中观看幻影,也不是在浮船上吃人走向深渊。他们是在从地底,慢慢向地面攀爬。他们不是毫无解脱的希望,也并非一绕过洞壁就能看到新天。”
她突然笑道:“历史毕竟是在曲折中前进的呀。”苏格拉底死后,他的学生柏拉图认为王制胜过民主制,这也不能说是历史的退步,雅典的崩溃是有目共睹。
一个世代有一个世代适合的典制,一个世代有一个世代适合的文化。这个过程,是无法靠人为来强行拉动的。不经在黑暗下的艰难探索,谁又会知晓,前往阳光之下的道路呢。而对于一个在太阳下长大的人来说,骤然坠入幽暗的洞穴,的确会让人痛苦不堪。这里一切的规则,一切的文化,一切的人事,都让她感到窒息。可人不能只为自我的欲/望而活。正如满都海福晋所说,她不能为了自身心灵的毫无污点,而放弃应该承担的责任。她不可能让人世一下打通重重壁垒,骤然置身于白昼之下,但她至少能让这个进程走得稍微快一点……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我既不能将人命视为棋子,亦不能指望心不染尘趟过这滚滚红尘。我既不能抱着尊严走向死路,可也不能完全将它抛到脑后。执两用中、和而不同,这才是我的道。我在这尘世煎熬了整整二十四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了。”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闪闪,她仍不肯放弃,她问道:“是吗,你的脸上为何没有一点儿喜色。”
月池忽然笑道:“因为我知道,这下是真的回不去了。”以前是回不去,现下却是不敢回。
满都海福晋问道:“那么,你是决定就这么折中走下去。”
月池微笑道:“对,走到我自然脱离人世的那一天。现在,您的心里还有怀疑吗?女皇在神龙之变后的心情,古今上下只有您能够体会。而我在此刻的决心,放眼四海,亦只有您才是我的知音。”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道:“你学得可真是快。”
月池狡黠道:“用意或许有假,可情感却是真的。我们都紧握着对方的把柄,各退一步,才能好好走向未来。”
满都海福晋点头:“当然,毕竟我已经命不久矣了,而我们还已然有一个儿子了,不是吗?”
月池面上的笑意更甚,她明白,自己暂时取信她了。满都海福晋肯定会留下后手,可她们却也不至于在接下来的十余年翻脸。
月池偏头道:“那么,我就要先行告退了。我为了这个孩子,我大大得罪了人,如今,我得去哄哄了。”
满都海福晋突然想到:“等等,你就从来没想过,和他在一起吗?”一旦他们在一起,合作依然会破裂。
月池道:“前车之鉴犹在,我怎么敢重蹈覆辙。”
满都海福晋并没有被刺伤的痛苦,她只是叹气道:“只盼你一直这么清醒。”
月池道:“在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迷惘过。”
她去添了几件衣裳,就来到了朱厚照的帐中,一进门就请他屏退左右。
朱厚照气哼哼道:“有什么要务,不能当着人说。”他又不是那鞑靼女人,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月池情知这时是多说多错,他一贯的小性子已然起来,越是争辩,反而越有事端。她只做忏悔道:“万岁恕罪,万岁恕罪,还请您听微臣解释。”
朱厚照拿够了乔,这才让众人退下,他没好气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故意别过头去,没有看他,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惊,李越走过来,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件外袍丢在了地上。他吓了一跳,一下就从床上蹦起来,拉扯着腿上的擦伤一阵剧痛,疼得他呲牙咧嘴。
月池此刻已然在解第二件了。他的声音都变调了:“你这是做什么?!”
月池“恳切”道:“万岁的救命之恩,臣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您不是一直想那样吗,臣愿以这残躯,来报答您的恩情。”
说着,她又脱了第二件,朱厚照的脑子发懵,他磕磕巴巴地喝止:“等一等,你等一等!”
月池道:“您不必不好意思。咱们先试试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