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嘴里说不疼的人,却没过一会儿就晕了过去。那一刀正中脊背,他的血流如注。两个人的手竟然都按不住。暗探已是六神无主,月池道:”还愣着干什么,叫葛林啊!”
等朱厚照再次醒来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夜色如轻纱般笼下来,微风从窗外拂来,满室烛火闪烁。他趴在床上,略一动作,就觉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此时才发现,在自己的寝衣之下,是包得密密实实的一圈绷带。昏迷前的记忆,如朝阳破开雾霭一般,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忙抬眼打量,纱幔飞舞,如春阳下的新柳,而在纱幔之下却是空空如也。
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了……他先是惊愕,随即是麻木,紧接着是空洞,而在空洞过后却是深深的怨恨。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越是干什么去了。无非是拿着他的伤,大作文章,将懿旨全盘落实,将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去。他为救她而伤,却又给了她翻盘的机会。
他的心就像针刺一样,没有一个人,能经受这样一遍一遍地抛弃和折磨,还能保持初心如旧。他又不断反复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不是不论自己做什么,换来得都只是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榨干价值后的弃如敝履?”他真想知道,真想将她的心挖出来问个明白。
他甚至开始懊悔,不该轻信她在母亲面前所说的那些鬼话,以至于放下戒心。那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他怎么能指望铁块融化,顽石点头。他早该祭起熔炉,拿起斧凿……他有心叫人,却觉自己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委实叫人难堪。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在内侧看到了那个,他以为决不可能在此处的人……
她就在这么静静睡着,摇曳的烛火跳动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不似人间所存。他不由想起了,那些看过的话本。多情的鬼魅狐女,就是在无人的夜晚,披着漫天的星光,悄悄来到无知书生的身侧。他甚至想伸手碰碰她,看看这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他魔障入骨的幻象。触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却像是被烫了一样缩回手来。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瑰丽的梦境里。他是在海中挣扎许久的溺水者,冻得嘴唇青紫,濒临死亡的边缘。可就在这时,一块木板飘到他面前,他情知这块薄薄的木片,经不起风浪的摧残,即便攀爬上去,最后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可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艰难地翻上了木板,身下仍然是黝黑的海水,可头顶却是漫天的星斗。
星星也似被水浸洗过,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辉。他的身下是滟滟银波,头顶是耿耿星河。理智仍然在叫嚣,他的本能在不断提醒他,这要么陷阱,要么有隐情,可他毕竟是一个男子,没有任何一个男子面对此情此景,还能镇定如常……
她的额头光洁,眉眼沉静,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鼻梁来到她的嘴唇前。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永远是唇白如纸,只有在服药或饮酒时,这如落花般单薄的唇色才会变得红润,她的两颊也会浮现胭脂般的红晕。那时就像在黑白之间点上朱砂一样,宇内都因此亮堂起来。他轻轻摩挲着,显然这样的力度,远不至于使其浮现那样醉人的明丽。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上次,想到了在仁智殿的小角房里,他们像两棵树一样交缠在一起,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可就在将要触及的一瞬间,他却打了个激灵,在踌躇良久之后,仍选择退回去,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忍不住长吁短叹。到了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背过身去,开始默念心经。以前人不在时,他只能孤零零地念经,可没想到,如今人就在他身畔,他还是只能孤零零地念经。
只不过,他才念了几句,就觉身上一重。原先他以为昏迷不醒的人,却将他生生掰过来。她睁开眼,满天星斗都在她的眼底。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么……你装晕!”
她翘了翘嘴角,眼中有疑惑,亦有心惊:“我倒是不知,您竟有做柳下惠的本事。是转性了,不想了?”
他先觉局促,而后却坦诚:“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不敢,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吗。月池不解:“为何?”
他笑道:“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不敢吗?”
这下换做她愣住了,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既不在乎贞洁,也不在乎礼教,他只是……越爱重她,就越不敢轻慢了她。他想着,世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想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烛,对女子来说,名分就是她们最大的保障。可殊不知,她既不在乎名分,也不想要保障,她恐怕是全天下姑娘里,最不正经的一个了。
不久前在此地的剑拔弩张如轻烟般散去,他们之间的气氛既似往常,又不似往常。调笑之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得绷着。
她失笑:“何必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及时行乐难道不好吗?”
她抚上他的伤处,将他的满腔疑虑堵住,问道:“还疼吗?”
他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最后只含笑望着她:“你既留在这里,那又怎会是虚无缥缈呢?”
她又沉默了,他的笑容在她的沉默中凝固,最后消失。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愿?你既然不愿意,这又是在做什么,既不下毒,又不嫁人,难不成是想上天吗?”
月池半晌方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两码事。”
他愠怒道:“可朕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月池不由莞尔:“就像你一样,既布置暗探防着我,又在千钧一发替我挡刀,怎么,你也有病吗?”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怒气冲冲道:“你直到今日,才知晓朕有病吗?”
月池挑挑眉:“也对,我早该想到,要不是脑子有病,又岂会看上我。”
“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