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幺/文
奚彻没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双手接住。看清楚出现在视野中的那张脸,他有些惊慌。
奚彻张了张嘴,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
……不是,他本意不是想吐血。
受这么重的伤还不让他昏过去,让他清醒地感受五脏六腑仿佛要炸开似的疼痛,并这样清醒地,近距离看着这张脸,于奚彻来说,更像折磨。
这么多年过去,褚炎一点都没变。
“别说话。”
抱着他的人似乎顾虑周围人群,小声叮嘱一句,然后弯下腰将奚彻整个抱起来,飞身踩上天梯。
梦师被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奇怪,仪式一开始,明照神就十分干脆地把天梯放了下来,显得特别着急。这对于神明来说,实在不够稳重。
无论如何都该留白,给信徒们时间酝酿情绪,也给自己时间造势。然后是童子撒花铺路,正神再出场。
这样的程序才合规矩,才能彰显神明的尊贵矜持。
他们往年也都是这么做的。
谁知这次传承竟如此草率,正神居然比童子还早冲出去。
这样真的很不稳重!
可是褚炎冲都冲出去了,也不能把他拉回来,梦师作为一名主持过百余届传承仪式的老司仪,这点应变能力自然是具备的,于是急忙让信众们跪拜,以免他们看到尊贵的明照神那不够尊贵的身姿。
梦师偷偷传声给褚炎:“尊神,这实在于礼不合,您该更晚一点走出来。”
褚炎还是一样,对此只是沉默以对,梦师拿他没办法。
梦师原本以为这已经算是事故,没想到一回头,更离谱的事情便紧接着发生在他眼前,明照神居然当着这么多信徒的面,飞到其中一个人面前,还把他抱了起来。
甚至抱着他走上天梯!
他作为神明应该明白人间界有人走上天梯是什么意思,是接引他到九幽,接纳他的身份,这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万分殊荣。
而在今天的传承仪式上这样做,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向众人宣告,他选择了这个人作为明照神的传承者。
人家都说君无戏言,那么神就更不应该有戏言了。褚炎难道真的决定选这个人么?可是为什么呢,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什么都没了解过。
梦师独自凌乱了一会儿,回过神发现其他信徒还面面相觑地跪在那里,才忽然意识到,褚炎已经离开了,他现在不能乱。
虽说褚炎有时候做事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梦师觉得这位神明还是可以听得进去自己的劝谏的,他之前多次劝说褚炎不要再使用筑梦石,没想到他从下界回来之后,就把筑梦石直接还给他。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却足够梦师确信自己是个忠臣,侍奉的也是明主。
现在不正是他这个忠臣发挥作用的时候么,他要维护明照神的形象。
梦师清了清喉咙,背着手看向人群:“既然明照天神已经选定自己的传承人,那请各位都回去吧。”
梦师是这么想的,褚炎都已经把人带过天梯,再改选别人好像于理不合,而且他带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头都没回,根本不在意其他人,他也不觉得褚炎会再另外选。
他还是顺着褚炎的意思说吧。
众人皆愣住,随即一片哗然——
“怎么可以这么草率?”
“刚刚那个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还吐血了!”
“吐血是最骚的,居然当着神明的面吐血,现在流行卖惨吗?”
“我也行,我这就吐!”
梦师听到下面的人吵闹,十分头大,但是他还是要继续为褚炎找借口。
谁让他是忠臣呢,他要维护明照神的形象啊!
“安静,安静!”
梦师朝着众人摆摆手:“老夫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传承者的选拔仪式举行到今天,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但是一直没有结果。时至今日,终于开花结果,信众应当高兴,并坦然迎接新神。”
梦师说完,作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迎风而立,喟然长叹:“神的旨意,往往只在一瞬之间,往往只在冥冥之中,这就是天意啊。”
梦师须发皆白,但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长得就是世外高人的模样,他说话十分有说服力,他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反驳?于是不管众人心里是否服气,最终还是乖乖回去了。梦师保持着那种莫测的姿态转过身,这才擦一把汗。
不过,说不定褚炎真的是这样想的呢?或许冥冥之中,他就是在电石火花之间感应到了,他选中的那个人就是应该被选中的人。
谎话说一千遍,自己都快信了。
至于褚炎这边,见奚彻被朱雀震得吐血之后,立刻抱着他返回玉京宫,早就把传承的事抛诸脑后。
这在阆风阁还没被毁的时候,褚炎如果胆敢做出这种事,绝对会被狠狠惩罚。他的私心已经影响到了作为神明的行为,甚至会影响到整个九幽神界神明的形象,后果十分严重。
可是褚炎早就没心情理会那些,他抱着奚彻回到寝宫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便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为他输送过去温和的灵力。
奚彻十分虚弱,根本感觉不到灵力存在,只是朦胧地意识到褚炎好像正看着他,还抓着他的手。
他脑子有点浆糊。
没记错的话,他现在是一张魅魔的脸,褚炎怎么会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而且他好像是一眼就从人群中把自己挑出来了。
他应该还没暴露,能让他这么做的理由,就只有这张脸。
……
奚彻不小心联想到了自己做的第一个梦。
褚炎是外貌协会,还喜欢魅魔。
开什么玩笑。
奚彻一边否认自己的猜想,一边又被这个猜想气到,顿时气血翻腾,再次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
褚炎见状几乎脱口而出:“阿撒!你要不要紧?”
奚彻闻言大口喘着气,睁大眼睛看他——他刚刚叫自己什么?
褚炎自然也意识到自己叫了他的名字,但是他也没打算隐瞒下去。他敛下表情,道:“难道你回来了,我会认不出你么。”
奚彻整个人都懵了,他现在可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个褚炎是真的褚炎,可是他怎么能一见面就把自己认出来了?他想了半天,终于注意到一直在他脑海里充当背景音的白虎的声音,他好像中毒了似的,一直在碎碎念。
“我要咬死那只鸟……我要咬死那只死鸟……”
褚炎可以看到白虎的样子,那是不是由此认出他的身份?
一时间,奚彻心中五味杂陈,他首先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那他正好不用再在他面前苦心隐瞒身份。但是随即又感到十分委屈,又生气又委屈。他张嘴咳了一声,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回。
褚炎紧紧抓着那只手:“你快安静调息,不要再动怒。”
奚彻自知身份暴露,干脆破罐破摔:“你管我死活干什么,我的伤难道不是你打的?既然认出了是我,还拿朱雀试探?现在……现在又救我,到底想干嘛。”
他越说越来气,语气也变得激动,便倚着床头破口大骂:“以前你那只死鸟就总欺负我,现在还是!刚见面就出杀招,既然如此,何必浪费修为。”
褚炎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一丝波动,似乎无奈:“阿撒……”
“我知道了,你想替天行道除掉我嘛!我在九幽是不是早进狙杀黑名单了?”
奚彻说着说着,没出息地喷泪了。
这不能怪他,这具身体本来就是泪失禁体质,情绪激动到某个程度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流泪。好在奚彻情绪稳定,会这么激动的时候很少见,所以一直也没什么影响,但是现在不一样,他也并不是真的怪褚炎,而是在发泄情绪,尤其说到两个人身份对立的过往,奚彻更加心痛。
奚彻心里知道,今日朱雀会忽然攻击他们,不仅是因为以前结仇的缘故,两只畜生结仇,睡一觉就忘了,怎么可能记这么久。
朱雀攻击他,多半是因为本能。
四灵兽互相之间不相容,都想赶走其他灵兽,成为一方霸主,这是本能之一。
正邪不两立,这是本能之二。
白虎的身上仍留有奚彻堕天那一瞬间产生的心魔,自然便是邪,而朱雀就像他选中的明照神一样,刚正不阿,当然是“正”。他发现白虎竟然出现在天梯附近,当然是想揪他出来,往死里打。
朱雀从前是真的喜欢揪着白虎,一见面就跟他打成一团。这种心态大约跟猫咪喜欢捕鸟来玩一样,知道对方伤害不到自己,处于胜利者的位置,便生戏耍之心。
可是这一切都是能够由褚炎控制的,他居然就袖手旁观。
奚彻心里的火又被拱上来,又掉眼泪又吐血,好不凄惨。
褚炎心里乱得像一坨被猫猫抓过的线团,他听得出来,阿撒心中确实有三分愤怒,剩下七分,更像在借机跟他撒娇。
阿撒不怎么会对别人撒娇的,在外人面前只会争强好胜,锋芒毕露。
但是私底下都知道,他性格最别扭,越是他依赖的人,越容易对对方无理取闹。
褚炎从未戳破,但是他悄悄将这种行为定义为“撒娇”。
阿撒在怪他,好像在委屈为什么以前会让着他的,更不会对他动手,现在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