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物?”迟愿初次听说,下意识重复。
痴无相不甘心道:“就是先被你抓住,又被人救走的那个和尚。”
迟愿道:“你认得他?”
痴无相怒道:“不共戴天!”
那旧衣和尚自称法号无一物,修得三为禅。所谓三为,便是无所不为、任意妄为、胡作非为。因此当无相四僧游方归来,他不但不肯让出无相苑,还大开杀戒将贪、疑、慢三僧生生打死。
痴无相慌不择路逃入岩山,也被无一物追落高崖摔得筋骨寸断。或是觉得他决计没有生还的道理,或是觉得他卑如蝼蚁不值一提。无一物没有下到山间里寻找他的尸首,痴无相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拖着断腿残身,痴无相爬到了离无相苑最近的村落,还不及呼救便筋疲力尽昏厥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已被村民当成死人扔进了乱坟场。
悲愤与羞辱交加,痴无相也曾想过干脆就这样死了算了。然而无相五僧本为一体,如今却死散得连尸首都无人掩埋。一想到此,痴无相难抵心中凄凉,终究咽不下这口恶气。
于是痴无相下定决心,即使独自一人苟活残生,也要将四僧合墓而葬,并设法铲除恶僧无一物。
“找不到银冷飞白,我还杀不得他么!”痴无相咬牙怒嗔,浑浊双眼崩出灼灼杀意,完全不像曾经供奉在青灯古佛前的慈悲僧人。
迟愿思虑一下,问道:“所以这些年你以守墓的名义在展旗村中住下,一直暗中监视无相苑?”
痴无相道:“没错。”
迟愿道:“可有何发现?”
“有……”痴无相的凶狠目光渐渐扩散,陷入回忆。
痴无相发现无一物并不常驻无相苑。有时月余,有时数月,每当有七八辆车马深入大漠,他才会来无相苑里住上几天。
趁无一物不在时,痴无相也去探过。无相苑年复一年的破败下去,却不知那一车车的辎重装了什么,箱内之物被藏在了哪里。
直到后来某天,痴无相发现院墙尽头和大佛底座之间,不知何时被开凿出一扇暗门,这才撞破了无一物于佛身暗藏生铁的秘密。
从那时起,一个计划在痴无相脑中逐渐形成。他常在无相苑无人之际潜入岩山,在大佛右手腕上凿洞钻眼。又在不去无相苑的日子里,四处收集硫磺、硝石、木炭。他要将无一物和他的禁物一起,永远埋葬在无畏降魔的座下。他要让这恶僧染血的灵魂被世世镇克,永不超生!
所以除夕那日,他发现无相苑又有来人足迹,便以为是无一物前来佛身藏铁,终于用火折引爆了蓄谋多年的复仇。至此,痴无相自认三僧血债终于得报。哪知天意弄人,却是误把狄雪倾和迟愿一行人封在了佛身中。
是以当玉相法师率万僧欲以四僧名义入主无相苑时,痴无相才知道那魔头恶僧仍是无恙。于是他趁夜又来无相苑窥看,终在无一物被迟愿拿下后,忍不住内心喜悦笑出了声。
虽然走脱了无一物,但意外得了许多重要信息。迟愿只觉这两天一夜的辛劳颇有收获,心绪里隐隐念起一个人来。
出了府衙,又是一日暮色沉沉夜意渐浓。远方天际徐徐袭来深邃墨色,寸寸浸染灰色的苍穹。迟愿微微扬起眉睫,永州的雪总是来得悄然又安静。不知何时而起,待到发觉,已是纷飞漫天。
迟愿没有驻留,一骑快马驰入夜色,飞赴心念之处。
向暖阁很少有这般吵嚷的时候,欢声笑语闹得积雪都颤落了枝头。迟愿稍稍在庭院中停下脚步,让窗棂里透出的温暖火光浅浅融化在她的眼眸中。
拂去肩头细雪,迟愿带着一身冷意推门入了向暖阁正厅。两个小姑娘几乎同时转过身来,着黑衣的立刻摇晃着起身迎上前。
“小姐,你回来啦!”岚泠双眼朦胧,脸颊醺红。
“你喝酒了?”迟愿眉头微蹙。
“嘿嘿嘿,是她输的,还欠着三杯没喝完呢!”箫无曳大咧咧把胳膊往岚泠肩上一揽,卡着岚泠的脖子硬将它拖回了几案旁。
迟愿的目光循着两个小丫头游入房间深处,但见暖炉近处正懒懒倚着丰衣厚裘的狄雪倾。尽管室内温暖如春,狄雪倾的脸色却依然透白清冷。黛眉之间似有雾色轻笼,隐隐散发着不逊细雪的绵寒。
见迟愿归来,狄雪倾从书卷中抬起眼眸,目含清辉,嫣然一笑。
迟愿霎时眉睫舒展,禁不住勾起了唇角。
狄雪倾身旁还伴着一个熟悉身影,却是多日未归的顾西辞。
迟愿下意识正了神色,与顾西辞道:“顾女侠,可寻得那日杀手?”
狄雪倾合上书卷,轻缓道:“大人风尘仆仆清剿了无相苑,不在州府审和尚,怎么一进门就问起西辞来了。”
迟愿心知狄雪倾还在怪她不允她去无相苑,许是有意刁难,便故意不理她,追问顾西辞道:“如何?”
顾西辞犹豫一下,轻道:“没追到。”
“听说,那杀手是顾女侠的故交。”迟愿记得狄雪倾说过的话。
顾西辞听懂迟愿的意思,回道:“叶夜心。”
“她姓叶?”迟愿的眉头再次虬起。
顾西辞如实道:“夜雾城。”
听到这三个字,桌案边的箫无曳边给岚泠往盏中倒酒,边愤愤不平道:“夜雾城还在找阿倾的麻烦?可真是阴魂不散!”
顾西辞为难道:“还会来。”
迟愿的目光沉了下去,似在思考。
狄雪倾从厚裘中探出净白手指,轻轻拍了拍顾西辞,淡然道:“这样也好,省得你再去追她。你就陪我在这儿,等她来杀我便好。”
“对不起。”顾西辞面露难色,踌躇半晌,却也只能再次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