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临近,清节院、济良所里也是喜气洋洋。这喜悦大概也会传染,不但要结婚的人高兴,没结婚的人也高兴,连带着这辈子大约不可能再有家庭残疾、孤寡的老人,也都带上了微笑。
准备去临高结婚的单身妇女们正在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就是被褥卧具之类。都用公派的绳子捆好,衣服和零星物件收在统一发放的藤编手提箱里。元老院还每个人发给竹水壶和马口铁饭盒,便于在途中吃饭。
其实她们原本几乎都是身无长物的。进清节院的大多是孤苦妇女,除了几件替换衣物,有的连床褥被单都没有,全靠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发善心——这还得先经过清节院管院人的一层盘剥。落到她们手里的,无不是最次最差的物件。
广州市政府接手之后,其实也无太多余力去照顾她们,无非是少了一层盘剥,能让大家吃饱,不穿破烂衣服。后来又搞生产自救,大家赚了加工费,吃得亦好些,多少添置了些家当。虽然也不过是些零碎物件,对她们来说却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财产。
这次相亲结婚,元老们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市恩”,每个出嫁的清节院的单身妇女都给了像样的“嫁妆”——毕竟对她们来说,未来的婚姻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走的。在物质上适当的补偿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份嫁妆,大致相当于归化民的一个月的平均工资的购物券。说来不多,不过在临高也可以买到不少东西了,算是给他们组织家庭的“开张费”。此外,还给每人一套新衣服——连衣裙外加一面玻璃镜子。
衣服也罢了——不少人还觉得这衣服太“张扬”,穿不出去,可是这玻璃镜子却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珍贵物件,女子们捧在手里,真是看也看不够。
“好了,大家别再看了,当心把镜子打了就来不及哭了!”何晓月穿着一套簇新的“干部服”,大声说道,“出发的时间就快到了,大家赶紧把行李都收拾好。”
何晓月自从在“整顿风俗业运动”中被解救之后,深知社会险恶,在收容所又住了些日子,这会彻底想通了:婆家固然不是东西,娘家也没把她当人看,逃出去之后,外面的男人女人又只想着用她的身子牟利……思来想去,只有澳洲人帮自己完全是不计回报的,不论是当年的刘大夫,还是后来澳洲人清理妓院,从来没图谋过自己什么,这次获救之后治伤又收留自己,衣食无忧……愈想愈觉得“旧社会”的可恶,澳洲人的恩情深厚。在收容所待了不到五六天,便向陆橙表示,自己愿意“入伙”。
何晓月这样有文化的女性,自然是最受元老院青睐的。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因为她在清节院里待过几年,和里面的节妇们相熟,这次相亲活动之后便把她派来“照护”,再陪伴她们去临高结婚。
“呸呸呸,莫说丧气话,”一个女子啐道,“镜子碎了可是大晦气!何况还是嫁人之前呢。”
“珍姐你都知道碎了晦气,还这么端着看,赶紧收起来。”何晓月催促道。
“好多年都没好好的看自个了,如今有了这面水晶镜,能不好好看看?”珍姐叹道,放下了镜子,“一晃眼都在这里待了十五年了!老了,老了。”
当初入院的时候,还是妙龄少妇,如今韶华不在,人近中年。当初为了谋生,被迫来这里“守节”,一生中的大好时光都在在四方院子活棺材里度过。现在总算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精神上的兴奋是不用说的了,对未来生活却又有着些许的疑惧。
“哪里老了,我看你现在脸色红润多了呢。”何晓月打趣道,“也不知道哪个有福娶了你作老婆。”
“到底是老了。哪里比得上你这样的年青女孩子——你才是有福气的人。”珍姐幽幽道,将镜子收了起来。何晓月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虽说能嫁人,后半辈子有靠是件喜事,可是她们嫁得毕竟是残疾人。日后的生活只怕比普通夫妻艰难许多。最近这些日子,颇有些人想反悔的解除婚约的。为了保证“成果”不流失,收容所的女干部们全力以赴投入到劝解工作中去了——何晓月主要做得就是这项工作。她不敢多说这桩婚事,只道:“我哪里福气了:小小年纪轻轻就成了个望门寡,还被拐去差点卖给妓院,受了好大的罪才被元老院救出来。”
珍姐知道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胳膊,笑道:“你莫要说了。自古嫁鸡随鸡,当家就算是个残废,我也认了——总好过在这里待一辈子。倒是你,要说年青也不算太年青了,还不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你不比珍姐,可以寻个更好的……”
这话说得何晓月两耳发烫,嗔怪道:“好好的,你拉扯我做什么?我的心意也定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想嫁。好好的给元老院当一辈子差落个轻松快活。这几个月过得,比从前十几年都痛快。”
珍姐笑道:“尽说疯话!当初你来这里是被押着来得,想着法子要逃出去;如今不要你守节了,倒又不肯嫁人了?”
“哎哎,这能一样吗?”何晓月道,“过去在这儿守节,咱们都是活死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