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日记本。”温山眠试着给里木塔表演。
先吃一个水果,作势在羊皮本上比着写画,再看眼鹿角,又虚虚地写画上去。
里木塔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却瞪大眼睛用力摇头,激动道:“样,样!”
旋即坐离温山眠远了一些,五指并拢“咵”地一下在自己和温山眠虚画了一堵墙出来。
“样!”里木塔再度摇头,甚至想把温山眠的羊皮本收走。
像是在说,他们和温山眠之间是分开的。
这些鹿角、被子、装饰等等,都不可以写进去。
不可以写进去,也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倒是很符合佛伦等人对温山眠存在的抗拒,他们排斥外来人。
但是。
温山眠先点头,合上本子表示自己不写了,以前也从来没有写过有关摩斯塔达族的内容,鱼汁还是干涸的,并将羊皮本放远。
安抚下里木塔的情绪,才好奇地问她:“但是,你为什么要放我进来呢?”
为了表达这个意思,温山眠做了自己和佛伦拔刀相对的样子,然后表示是里木塔打断了这些,把他带了进来。
光石稳定地在床头发光,里木塔这一次显然也看懂了。
她狐疑地多看了温山眠的羊皮本一眼,再度抗拒地推了推,小声道:“样,哒哒,样。”
旋即才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身匍匐在木上沙图前,开始吸着鼻子画画。
光石上莹黄的光芒照亮里木塔头顶的飞羽,向外晕出光波。
这一次,里木塔安静地画了很久,将她想表达的东西,都呈现在了沙间。
*
里木塔首先在沙图角落里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点点。
温山眠起初不懂这是什么,后来等里木塔在附近画了月牙船只,和竖状桅杆之后,温山眠才知道,那些点点代表的是摩斯塔达群岛。
而点点的分布规律,大概就是群岛内小岛的分布规律。
里木塔画好群岛后,又绕着群岛附近,画了很多很多简易船只,并在彼此之间连上弧线,点点所有船只,对温山眠比了个“1”。
意思是,这其实是同一艘船绕着群岛附近游走时留下的轨迹。
因为它绕了很久,所以几乎在群岛附近的每一个海域,都留下了身影,即便偶尔走远,也会再飘荡回来。
那小船具体飘荡了多久呢?
里木塔在旁边又画了太阳和月亮,上下相连,旋即垂睫安静地画了足足二十七条竖线。
温山眠愣住,原来他在摩斯塔达群岛附近,漂流了足足二十七天?
他正觉得不可思议,就见里木塔又往后画了一双眼睛。
比了比自己,再点点船,示意自己其实在小船飘荡的第一天,就看见了它。
但是。
她画了几个挥舞长武的鸟人,打了个大大的“x”,意思是佛伦不同意他入岛。
船只在外面飘荡的时候,她和佛伦之间发生了无数次争吵。
一直到--
里木塔抚平一部分沙子,画下一座座针峰,又在前面画了密密麻麻的云雾,再画了一双被遮蔽的眼睛。
这之后,她又在保留的二十七条竖线背后,画了新的针峰,云雾消失,眼睛的遮蔽也消失。
这意味着,二十七天之后,摩斯塔达群岛附近的云雾消失了。
小船在这时,终于看见了其实就近在咫尺的群岛,并笔直前进,群岛无法再被隐藏。
所以等到这时,佛伦和里木塔的争执也不得不停止。
紧接着,早就准备多时的佛伦等人,便对温山眠发起了进攻。
可是,佛伦的暴躁,并不仅仅是因为温山眠一个人,还有云雾的原因在其中。
对于云雾的消失,佛伦乃至整个摩斯塔达族人,都是不安的。
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云雾便一直庇护着摩斯塔达群岛。
那这云雾究竟围绕了摩斯塔达族、保护了摩斯塔达族多久呢?
里木塔抚平了所有的沙子,然后静静的,一点点的,画满了整个木板的短竖线。
那足有上百条,多到触目惊心。
可是里木塔画到最后,却还在虚虚地向外延伸。
意思是,已经很久很久了,至少比里木塔的生命还要久。
温山眠斟酌道:“你们见过血族吗?”
他努力表现了几个血族特征,但凡荆棘时代的人,必定能立刻会意,这毕竟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里木塔却一脸茫然地歪了歪头:“啊?”
……所以,摩斯塔达族,dú • lì于世的时间,至少能推断到荆棘时代往前。
那就至少是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温山眠内心知晓,旋即摇头,说了里木塔能听懂的词汇:“没事。”
“但你为什么要救我呢?”问题说着说着,又绕回到了这件事上。
里木塔为难地看了温山眠一眼,指了指沙图上的小船,然后在旁边又画了一艘。
意思是,这是第二艘来摩斯塔达群岛的船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里木塔画得第一艘,竟然同海枝乘坐的船只一模一样。
……所以这果然是海枝他们抵达的岛屿。
温山眠一愣,旋即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想了想,点了点两只小船,旋即在距离摩斯塔达族很远的地方,画了一个岛屿,并且表示,两只小船,是来自一个岛屿的。
也就是说,两艘船上的人彼此认识,第一艘船上的人,是他的朋友。
里木塔看懂后一愣,大骇,下意识便离温山眠远了一些。
她好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后急急地在沙图上画下了那个圆形锯齿状金属片,指了指温山眠,仿佛在说:“这个东西,你也有吗?”
这个时候,通过里木塔的反应,温山眠其实已经意识到了。
他如果实话实说,很有可能会遭到里木塔强烈的排斥,说不定会变得和佛伦一样。
因为根据海枝所说,巴尔干人举起金属片后,立刻就遭到了鸟背上的人袭击。
佛伦那么愤怒,一定有原因,而从眼下里木塔的反应来看,说不定这个愤怒不仅是佛伦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摩斯塔达族人的。
所以他们才会那么一致地排外。
但里木塔毕竟救了他。
而且即便里木塔不说,温山眠也隐隐觉得,她进大屋后通红的眼睛,同自己恐怕脱不开干系。
这只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强烈地想放异乡人进来,不惜和佛伦那样的成年人争执,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温山眠不希望自己对里木塔有所隐瞒。
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震惊的里木塔冷静下来,好好听自己说。
他在自己方才画下的远方岛屿外,画了很多很多波浪海洋,然后点了点那个金属片,示意金属片不是巴尔干人的,而是从海上飘过去的。
他们捡到这个东西后,离开岛屿就是为了寻找金属片的主人,所以当时便询问了摩斯塔达。
其实还有这金属片同大报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个内容要表达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而且倘若摩斯塔达族人没有血族困扰的话,要同他们解释大报的存在,又难又没意义。
温山眠只能先挑要紧的说。
事实也证明他这个选择是对的。
因为光是这么简单的一段意思,温山眠都比划了很久,画了很久,才让里木塔理解,那不是巴尔干人的东西。
里木塔最终似懂非懂地指了指那个金属片,再指了指远方的岛屿,摆摆手,仿佛说:“这个岛,没有这种东西吗?”
温山眠摇头,旋即想了想,还是将口袋里的金属片拿了出来,直接给里木塔看。
同时困惑的表情道:“我其实都不知道这金属片是干什么的,我的朋友也不知道。”
里木塔见状,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温山眠的表情上,见他不似有假,才点点头,顺带在脖子上比划了一刀,又往外歪了歪。
然后冲温山眠露出友善的笑。
这一刀很眼熟,是在说佛伦。
温山眠在关键时刻放弃了伤害佛伦,所以她愿意相信温山眠。
而且,里木塔指了指温山眠的长刀,点头认同这种武器和金属片无关,同他们的长武倒是比较像,属于原始武器。
但至于金属片是什么,摩斯塔达族人为什么那么反感它?
这些问题里木塔似乎不太愿意谈及,只垂下眼眸,将注意力转回了温山眠最开始的问题上。
为什么要救他?
里木塔叹了口气,又画了针峰和云雾,表示这个云雾,已经在摩斯塔达族附近飘荡了很久了。
摩斯塔达族人就是依靠这个云雾,得以避世的。
因为它能给来人制造幻觉,让他们在不自觉中远离,驶向其他地方。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云雾却出现了问题,很有可能以后都无法再恢复原状了。
里木塔大概是觉得,摩斯塔达族人对外界毕竟太无知。
这么多的隔断岁月里,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了。
所以倘若云雾真的永远无法复原,那么比起往后面对大量的异乡人不知所措,不如眼下先放入温山眠这样少量的异乡人,了解了解情况,也方便日后应对。
温山眠觉得,这个说法,逻辑上一定是能通的。
但问题是,如此通顺的逻辑,为什么整个摩斯塔达族,只有一个孩子给予支持呢?
温山眠没记错的话,最开始鸟背上的人,和针峰上的人,态度虽然一个激烈一个缓和,但最终目的可都是希望他离开。
既然摩斯塔达族人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拒绝,而非接纳,温山眠认为一定有其原因在。
这会不会同金属片有关?
而且。
按照里木塔的说法,他们从未见过血族,那便至少是五六百年未曾出世。
而里木塔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同佛伦等人外表一比,更是小孩。
既然是生长在避世岛屿上的小孩,明明有自己的语言,为什么还能听懂外面人的语言,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温山眠直觉,里木塔并没有完全同他将一切说尽。
这里面一定有不知道怎么说的因素在--毕竟他们就这么简单的信息交流,都耗费了大半夜时间,连温山眠这样的大人都觉得沟通得很累,里木塔这样的孩子肯定不会考虑得那么周到。
而其次,大概也有隐瞒的因素在。
他毕竟是异乡人,里木塔愿意接纳他,给他治疗,便已经很好了。
他不能指望别人一下便同他坦诚相待。
于是当里木塔沉寂下来,不继续说时,温山眠便也没再追问。
莹黄色的光芒在床头低低照着,温山眠瞥见,外边的天已经有将亮的趋势了。
而他这一夜,除却最开始晕倒的那点时间以外,几乎没怎么睡觉,身体已经疲累至极。
但里木塔没有离开,温山眠也不好意思就这么上床休息。
一大一小就这么僵硬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里木塔瞥了眼温山眠的刀,比划着自己的手臂,做了个刀切断手臂的状态。
……这应该就是在说海枝了。
而在那之后,里木塔又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略带疑问的表情。
很有可能是在问海枝的情况。
温山眠摇了摇头。
里木塔于是有些难过,低低地喃喃了一句什么。
温山眠没听懂,也没有给予回应。
一方面,他实在是太累了,视线都迷糊了,身体也在发热。
而另一方面则是,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替海枝去回应什么。
那可是一只手,哪怕是对正常人来说,手臂都极重要。
海枝看上去不在意,可不代表温山眠能提她不在意。
两人的交流,到海枝这里算是碰到了块硬石。
里木塔愧疚不安,温山眠无法回应。
而这画面,最终以里木塔离开房间为终点。
温山眠看出了小女孩的沮丧,最终还是心软了。
他没法替海枝回复,但是关于他自己,还是应该谢谢里木塔的。
所以他取了水果,露出了自己还有些泛红的皮肤,冲里木塔露出了感激的眼神:“还是得谢谢你救了我。”
里木塔似乎也听得懂“谢谢”,原本十足负担的稚嫩脸颊在这会儿,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腔调怪异地道了句:“不客气。”
温山眠确定她说的是“不客气”,当时便愣住了。
却不想与此同时,身体也累到了极致,大脑已经成了浆糊,等里木塔挥手离开,便头一歪,立刻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身旁看他们手舞足蹈一晚上的秦倦:“……”
要不是他最近太惯着了,这小孩一定不能这么随意。
但起身看见温山眠舒展开眉头的睡相时,心下却又忍不住一软。
此前温山眠在船上意外晕倒后,眉头一直是皱着的,身体也很紧绷。
哪怕是因为身体到了极限而晕倒,也不出三个小时便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那这一次该问的都问完了,是不是该睡一个好觉了?
秦倦垂睫看了他好半天,最终温柔地低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梦中的温山眠似有所感,很轻地动了动,朝秦倦的方向蹭。
身上暖烘烘的,带着无意识的眷恋;脸上表情也满足,仿佛已经入了梦。
*
再睁开眼,是鸟语雪香。
还是那个房间,阳光从草屋的缝隙里照进,屋内的光石已经被人拿出去了。
温山眠睡了深沉又香甜的一觉。
这一觉他好像睡了很久,醒来后只觉得此前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消化干净了,身体是一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轻盈。
秦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快极了:“再晚一会,你就别想在这地方呆着了。”
温山眠没听懂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恍惚片刻,只以为他是对自己强撑着和里木塔聊天表达不愉快。
于是在云朵般的被子里揉着惺忪睡眼,下意识哑着嗓音回应道:“……您之前还说这地方好看。”
秦倦眼都不眨:“你听错了。”
先生身上此时已经换了一套深绿色的衬衫,温山眠睡觉时,他似乎总是不爱离开。
就坐在他身旁,是一种等待和保护的姿态。
但他从来不说,只是这么做而已。
其中温暖的滋味,约莫也只有一觉醒来,永远能看见他守在自己身边的温山眠可以察觉。
在这件事上,先生从来不缺席。
温山眠于是不自觉在鸟语雪香中,渐渐笑弯了眼睛。
秦倦支着脑袋垂睫看他,对上这么温暖的笑容,心中的不快不自觉消散,懒洋洋道:“做什么美梦了?表情很欠揍。”
把他放在外边那么久,自己倒是在梦乡里沉浸得厉害,连表情都那么满足。
温山眠伸手再揉揉眼睛:“梦见您了。”
秦倦:“是么?我怎么了?”
“您在梦里,比外面稍微温柔一点。”温山眠描述。
秦倦:“?”
他不悦上脸,正想奚落小孩有就不错了,怎么还带挑的。
就见温山眠笑着抬手去勾他的脖子:“不过我都很喜欢。”
秦倦:“……”
温山眠是躺着的,秦倦则靠坐在他脑后,垂首看他。
以秦倦的身高,温山眠在这种状态下抬手去将他的脖颈完全环住,是不可能的。
所以温山眠这个动作到最后,就变成了掌心贴上先生脖颈处的肌肤。
秦倦的肌肤依旧冰冷,不过温山眠的掌心温度却没有前些时日那么炽热了。
温度消退,动作却是大胆得很。
落在秦倦的脖颈上,眨眨眼,不收回来了。
秦倦的手于是伸出,覆上温山眠的手背,在上面轻轻摸了摸,说:“睡醒就这么粘人?那看来你更喜欢温柔的。”
温山眠不认,低声:“我说了都喜欢。”
秦倦弯唇笑:“那都试试?”
温山眠:“……”
他的脸顿时整个烧起来,却见先生就着这个姿势,让他的手持续地贴在自己的肌肤上。
好像在感受他转好的体温,旋即低头垂首在温山眠的唇上轻轻一碰,低声道:“好了就好。”
温山眠愣住。
爱意平日里只是缓缓流淌,好似无形,却会在某些时候像火山爆发一般爆发。
温山眠心下一动,在那个约定之后,是第一次那么毫无负担地想要同先生更亲密一些。
他的手都已经生涩地环上了秦倦的脖颈,正想抱上去。
可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瓦……瓦萨面哒哒?”
温山眠:“……”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点没写完,也许会有短小二更,别等,写完丢,没写完就明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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