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三背着竹篓,拿着刘清自个儿都舍不得喝的相逢酒,与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并肩前行。
姬秊落后一人距离,跟在后面。
其实让刘清做主人,姬秊就是刘清的坐骑了,这点姬秊不会糊涂。即便主公不愿拿自个儿当奴仆,那自个儿最次,也得是死士、护卫。总不能主公叫几声前辈,就真把自个儿当前辈了。
老主人当年尚未受封成神,西去身死之前,其实就是个人间最好琴艺者。他尤其喜欢说一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新主人虽然嘴里不说,却不难看出,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连主人都晓得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自个儿这个当坐骑的,难道得装着不懂?
所以姬秊只是紧紧跟在后面,主公问话便答,不问便不作声。
正前方,安老三说道:“也别记恨顾苌那老鬼,他遭遇不好,所选之人要苛刻到极致。再说了,按我们的分工,他就是属于那种找茬儿的。”
万年间维持人世间秩序,又不插手人世间,其实极其累人的。
刘清好奇这个许久,便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安老三笑着摇头,叹气道:“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四大部洲,儒家管着胜神洲跟俱芦洲,道门管着赡部洲,牛贺洲自然是那帮和尚管着。至于中海那九洲,分别是管着斗寒洲的阴阳家、瘦篙洲的兵家、青鸾洲的农家、神鹿洲法家、金乌洲杂家、玉竹洲家、栖霞洲墨家、鹦鹉洲的名家、还有古坨洲的纵横家。之所以说是草台班子,其实就是这三教九流凑在一起成了个总管人间秩序的……其实都能说是团伙儿,说是三教话事人当家,其余九家辅佐,事实上谁也不服谁。”
儒教一家管着两座大洲,这个刘清倒是没想到过。
古坨洲向来声名不显,倒是有股子那纵横家的味道。
至于神鹿洲,连同龙丘家,其实说起来都算是法家修士。
刘清猛地发笑,安老三疑惑道:“笑什么?”
刘清摇摇头,轻声道:“你可能知道金萍涧的那个真身是蝴蝶的姑娘,她要是去了玉竹洲,岂不是要乐开了花儿?”
一天到晚捧着话本儿看,得亏不是凡夫俗子,要不然眼睛都得花喽。
安老三点点头,笑道:“这我倒是知道,只不过,那姑娘化形的有些突然,像是猛然间得了大机缘,稀里糊涂的化形了一般。”
他相信刘清不笨,听得出话里的弦外之音。
刘清自然猜到了,却没摊开在明面上。
老者猛地顿足,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近四十里路了。
他看向刘清,笑问道:“人间多闲人,却是无闲事。我觉得这话很好,不过你作何解呢?”
刘清稍加思量便脱口而出,“事儿,永远都做不完的,选择去做,自然当不了闲人。可选择不做,不就成了闲人?”
安老三笑了笑,说道:“能看到事儿不去做的闲人,与看不到事儿便不做的闲人,有区别吗?”
刘清一怔,那老家伙已经在大笑之中离去,只甩下一句话。
“此后不会再有人去试探你了,我说的是我们这些草台班子里。”
言下之意,某些吃饱了撑着的隐世存在要是去试探你什么的,我们可管不着。
刘清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一句老东西,留下一个损我道心的问题就走了。
区别肯定是有的,可没法儿说啊!
看到了不做的闲人,是一个懒字。看不到,不去做的人,是一个傻字。
两者若是放在一起比较,多半人会更偏向于傻人,因为前者有意,后者无意。有意犯错跟无意犯错,大家当然会选择偏袒那个无意的。
刘清赶忙甩了甩脑袋,无奈道:“怎么我自个儿想问题,还自个儿与自个儿插科打诨,混淆视听呢?做事与做错事,压根儿就是两回事。”
姬秊没忍住插嘴道:“主公是不是觉得,凡事尽力,结果能是最好就最好,若不是最好,那过程尽全力就好?”
刘清点了点头,姬秊便笑着说道:“那主公可能要换个法子去看别人。依我看,现在自个儿与自个儿纠结撕扯,没什么用,非要选出给高低好赖时,坐在什么位子,自然会有不同的选择。如同世间官府,事儿就在那儿摆着,瞧见了不去做,那是懒政。压根儿瞧不见,所以不去做,与哪怕瞧见了,还是不去做,相差不大,便是庸政二字。若是以官场去看,两种其实可以一棒子打死的。”
这番言语,倒是有理。哪怕是同一事,于不同场合,人所做出的选择,也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所是不同的事儿。
刘清啧啧称赞,“我觉得你要是去书院读个几天书,绝对要比那季农官儿做的大。”
姬秊摇头道:“主公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岁数够大,瞧见的事儿够多罢了。”
这话不错,刘清笑着说道:“如同那农户种地,其实哪儿有人教?那位身兼儒家、墨家、农家三家学问的前辈,所著《天工开物》,说句实话,其实看过的农户不多。就是庄稼人在地里久了,一种经验罢了。”
刘清接着说道:“我始终觉得,市井之中那些个上了年纪,行将就木的老人,句句言语,论悲怆,不亚于诗圣。论婉约,不比苏子差多少。”
姬秊说道:“与老主人在木秋山之时,曾听过那位人间剑客,也就是张剑仙说起一段陈年往事,我觉得那段话,不是诗篇,却堪比人间大作。”
“哦?”
姬秊沉声道:“张剑仙说,那是九泽重现之后,他顺河水而下,过涿鹿之时,一个裁缝铺老婆婆的故事。张剑仙说他当时带着个小姑娘,一身衣裳做好之后,老婆婆说那小姑娘与其闺女一般好看。结果后来知道,那位老婆婆的闺女跟女婿,葬身于一场山洪之中。张剑仙转述的那句话,曾让老主人好些时日高兴比起来,太过感同身受。”
刘清问道:“我师傅说了什么?”
姬秊轻声道:“都是些粘在肚肠里的成芝麻烂谷子,你翻,它也在那处不动,不翻也在那处不动,吃饭喝水都要在那处走一趟,所以哪儿有哪天不痛的。”
听完这番话,刘清沉默不语。
这段话好像是在告诉刘清,人间苦难何其多。他人之苦难,也能铭记万年。
大约月余时间,刘清与姬秊走出了苍丘国,也没去铁邱国,径直去了戟勐国。
实在是在这佛门弟子众多的地方,刘清莫名其妙就会觉得别扭。
盖上了戟勐国关印,两人便进了戟勐国境内。
一到读书人多的地方,不说有多舒适,起码觉得不会别扭。
结果在一处大湖之畔,刘清见着许多许多的游湖之人。富家子弟,游船湖上,或是小舟或是画舫,总之,没有哪艘船上是没有女子的。
湖中央还停着一艘楼船,三层楼船,有淡淡琴声传来。
刘清不知为何就想起一件事,扭过头对着姬秊,笑问道:“那位姬前辈,与九尾天狐,真有什么事儿吗?”
人间野史传记对于那人世间最早受命于天的大王朝,其实所述不多。刘清也是在观水书院的藏书楼,翻到几本写那古老王朝的书。书里写着,那位北极大帝尚未成神之时,与那九尾狐,可是关系匪浅。
姬秊摇摇头,想了想,轻声道:“主公可曾去过一座海归山?主公所说的那头九尾天狐,万年前就是以海归山为道场的。不过后来跟着一众妖族逃离而去,如今应该在妖族那边儿。事实上,那天狐从未与老主人有过什么关系,后世以讹传讹,为了丑话那最后一位人王,所编撰的而已。”
刘清点点头,也是,成王败寇嘛!
只不过,海归山最早是那天狐道场么?
刘清白衣背剑,姬秊灰衫挎刀,一来此处,便与此处莺歌燕舞极其突兀。
两人本想离去,刘清却眯起眼睛,往湖中心的那艘楼船看去。
姬秊笑道:“主公若是想管,咱们过去便是。”
刘清略微沉默,轻声道:“先看看吧。”
是那楼船之上,有个十六七的少女,面对妆台,哽咽不停。
先前刘清瞧见之时,那少女给人硬生生扯去房间,那老鸨子模样的恶妇人还冷笑着说,不过是卖给我奴婢,在来花钱的公子哥儿眼里,你尚且能是一件衣服,在我眼里,你就算不得是个人晓得么?
所以刘清才会跟着少女,去看那囚笼似的房间。
刘清苦笑道:“怎么老是能让我遇到这些事儿?”
姬秊轻声道:“谁都能遇见,不过大多数人选择瞧不见人”
正此时,有个老者撑船来此,笑问道:“二位,要去那媱船之上?”
刘清小意思嗤笑一声,“窑船才是吧?”
老舟子长长咦了一声,对着刘清挤眉弄眼,大声说道:“的确是那温柔乡,公子要去瞧瞧么?”
那便去瞧瞧,闲事在眼前,不管?心中不快。
一步买上小船,姬秊笑呵呵跟在后边儿。
怎么说姬秊也是万岁老人了,还能瞧不出主公那点儿小心思?之所以没选择立即去,不过是怕遥遥无期罢了。
遥遥无妻。
漓姑娘瞧着蛮慈善的,可那是在人前。若是在背后,姬秊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主公听漓姑娘的。
刘清站在船头,即便不去看,不去听,左右那画舫游船之上,旖旎春色已然灌入耳中眼中。
刘清摇头问道:“此地该不会是叫窑湖吧?”
老舟子诧异道:“公子神算,的确是叫做媱湖,方圆几百里,读书人都将此地当做圣地。那些个公子哥儿,是正儿八经的文人风流啊!”
说着看向刘清,老舟子笑道:“公子也是读书人?”
刘清想了想,轻声道:“我算是儒生,他们算是书麓,不是一回事。”
后方姬秊眼神古怪,这个说法儿,如今应该知道的人不多,可几千年前,人世间可有不少儒生,笔下句子,就是暗讽书麓的。
搬来前人文章诗句卖弄,自个儿又只是那半桶水晃荡,不是书麓是什么。
姬秊笑道:“我记得有句诗叫什么什么来着,前半句是‘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主公可知道下一句?”
刘清笑道:“拿来用在此处,凑活应景吧。”
老舟子也好奇问道:“那下一句究竟是什么?”
年轻人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不知怎的,就有些伤感,随后喃喃说出那后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