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坊主原先闲散地坐在一边晒太阳,听了这话沉默稍顷,才跟着道:“若是真的,说不准还能卖出个好价钱。”
“哪有这么容易?”
桑落看看笸箩里择好的豆角,心中盘算着分量:“那鱼贩说他本就是壮着胆子去的河边,心里紧张得很,只想着收一渔网,赚些家用,可谁知道竟捕到了这种东西。那怪鱼一蹦跶,他就双手一抖,吓得又给扔进河里了。”
“倒是可惜了,”
宋坊主低低叹了一声。
桑落听她似有遗憾之意,因为已经把貔貅幼崽送走了,了却一桩大事的小丫鬟心情不错,便戏谑道:“怎么的?小姐这是养完了神兽还不过瘾,要再捞一条神鱼回家么?”
“我倒是想。”
宋坊主抬眼看她,不甘示弱地回嘴:“这不是怕我们桑落姑娘到时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恨不得把我栓在腰上才能放心吗?”
“……就算可以,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桑落眨了眨眼睛,卷长的睫毛像是扇动翅膀的黑色蝴蝶,她笑着说:“谁舍得这么对你啊?”
小丫鬟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几句斗嘴时的调笑,当不得真的。
奈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所以自家小姐说的是玩笑,桑落答的却是真话。
她是真心觉得,就算可以,也不会把宋坊主栓在腰上。
——她怎么舍得?
这具被取名叫“桑落”的身体,只是宋家的一个小丫鬟,造不出什么藏娇的金屋。
可有朝一日,假设宋坊主真的遭逢险境了。那么,这个小丫鬟就会是最后一道防线,交手也好,智取也罢,以命换命也无所谓,总之她会使尽所有手段,拼死也要把宋玉红护在身后。
所以不会拴在腰上的。
——万一她倒下了,绑在一起的宋玉红要怎么逃?
桑落笑得眼眸弯弯:“小姐近日是不是胖了?绑在腰上,难道以为我能带得动?”
“……”
小鱼儿,你该庆幸自己现在是个姑娘,真的。
不然就冲这句话,老子能一拳把你的原身魂魄打出窍,看看你究竟遗传了几分玉郎江枫的美色,你信不信?
千年苦工嘴角一抽,为了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铁拳,只好也顺手拿了根豆角:“那中午我就不吃了,也好给家里省点饭钱。”
“这可不行。”
事关自家小姐的饭量,掌握厨房大权的小丫鬟就不敢乱开玩笑了:“我方才是逗你玩的,小姐为那只貔貅操劳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清闲了,可得好生补一补。”
“……所以我又不胖了是吧?”
宋坊主被桑落迅速认怂的态度弄得没了脾气,唇边正要翘起一个弧度,让她以后少耍些贫嘴,握着豆角的右手却不知怎么地突然一紧,与此同时她突然一抬头,视线笔直地望向天际!
嘎嘣——
新鲜脆嫩的豆角在她掌心瞬间断为两截。
这一声明明极轻微,却刚好卡在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的间隔,便显得分外突兀起来,甚至让人错觉是什么东西碎裂的一声巨响,突如其来之下,让人心底不由跟着一紧。
桑落目含惊讶地看着宋坊主,这是……生气了?
不应该啊。
她从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怎么会连几句玩笑都说不得了?
“小姐?”
“……我没事。”
像是也知道自己这一出有些吓人,宋坊主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原本明亮的双眸却微微有些暗沉:“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桑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想起什么?”
“想起昨晚那位杨二爷走的时候……”宋坊主的目光飘忽不定,“是不是忘记把他家孩子这些天的饭钱还给我了……”
桑落:“……”
这么一说,好像、也许、大概……还真没给?
“那就没办法了。”宋坊主随手择好那根豆角,又往笸箩里一扔,相当轻松愉快地做出决定,“反正是陆小鸡带来的,那就还是算在他的头上吧。”
还在寻访奇人异士途中,并不知道貔貅已经被长辈带走的陆大侠:不是,等会儿,姑奶奶你说什么???
毫不犹豫就给损友坐实了几千两巨债,宋坊主似乎很是开心地往桌上一趴,头枕在胳膊上,打了个秀气的呵欠:“嗯……他倒是走得干脆,却累了我这么久,不算他的算谁的?”
“小姐说的对。”
桑落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立刻选择落井下石:“陆小凤那厮原先就经常过来偷酒喝,这次又闹出这么大的麻烦,要是再不给他点颜色,只怕往后还要得寸进尺呢。”
宋坊主把脸埋在手臂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累了?”见她一副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模样,小丫鬟放轻声音,“是不是因为那位杨二爷来得突然,昨晚上没睡好?”
“……不是,只是想要选些东西给刘夫人,起得早了。”
宋坊主像是睡意上涌一般,连声音都渐渐含混了:“我在这歇一会……”
桑落便乖觉地不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桌上东西收拾好了,又轻手轻脚地往灶间去。
——这几日天光放晴,也没有什么风,倒是不用担心她着凉。不过这么打个盹也就罢了,趴久了肯定还是要不舒服。
小丫鬟想着,再过一会儿,等她整理一下,洗干净了手,再哄着自家小姐回房睡个回笼觉。
桑落在灶房门边停住步子,侧头去看院中小睡的宋玉红,眼底的张扬与跳脱如水般悄然退去,在这一瞬间,她看着宋坊主的目光像是在遥望一个近在咫尺的美梦,看似伸手可摘,却又永远不可触及。
但是……
小丫鬟回过身,一如既往地走近那些柴米油盐。
——但是,她甘愿,她痛快。
虽有百般隐忍,却也可以朝暮与共,也许还能相伴到老。
她求仁得仁。
桑落轻轻合上了灶间的门板,免得吵醒院中的一场好梦。
但是小丫鬟看不到的是,她以为的盈满倦意甚至沉沉入睡的宋坊主,躲藏在手臂之间的那张脸上……早特么狰狞得连五官都扭曲了!
此时此刻,千年苦工还不知道仁心堂供奉的二郎真君像已经出现了裂痕。
——那既不是路边随意买来的瓷器,也不是专门从哪座庙宇请回去的摆设,而是杨二爷为了看顾妹妹的后人,以昆仑之土混以灵泉之水,用法术捏制而成的实实在在的神像,甚至因为被打上了一道本命真元,即便无人供奉求祷,也可与杨戬互有感应。
这本来应该是杨戬留给晚辈的保命符,非到万不得己,不会擅自动用。
可今天,这尊神像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两道细纹。
这意味着打入真元的神君魂魄不稳,甚至可能已经遭受重创!
也正因如此,刘夫人才会露出那般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谁?
以二郎真君的法力,居然有本事伤到他的人,会是谁?
——能把他伤到连布下的结界都开始不稳了,这特么的到底是谁?!
暂不知晓神像一事的千年苦工暗自咬牙,她保持着趴伏在桌上的姿势,却已经把自己的神识外放而出,仔细观察着笼罩在云河镇上方的结界,很快就在镇北发现了异样,那里有一块比别的地方都要薄弱,像是已经被击碎了些许。
……麻哒!
所以刚才整个结界突然晃动不止,却又立刻稳住了,果然不是老子的错觉吗?
千年苦工只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不好了!
撇开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提,单单只说武力值,在尹清和漫长的四位数工龄里,杨二爷必须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这不是说他就没有受过伤,而是杨戬乃肉··身成圣,哪怕卸去一身的法力,世间也没有几个人能在拳脚功夫上胜过他。何况作为玉虚宫一脉的脸面,他所修的太上忘情决乃元始天尊亲传,是众所公认最艰深的功法,其难度之大,修习之苦,所历险阻之多,连他的师父玉鼎真人都没有自信能修得圆满。
可杨戬偏偏就选了这条路。
他不仅修了,甚至早早就修得大成,从此道心澄明,法力通天。
千年苦工原本以为,“敖灼”真的足够努力了。
——不敢依仗着四海真龙之躯就松懈下来,活了两千多年,哪怕是被囚于万丈海牢的时候,也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修炼,就怕以后被投放到更坑爹的任务次元里,连自保之力都没有,那不完蛋了吗?
因此,西海三公主虽是小辈儿,却已经可以拍着胸膛说一句:除了四位龙王,老子打遍四海无敌手!
但是,到魂飞魄散之前,敖灼能不能打得过二郎真君?
答案是不能。
:)
别问她为什么被关在海牢,都没有动手比试的机会了,还能这么确定自己赢不了。
问就是前面一千年输过太多次了。
而且从来就没有赢过。
:D
因为早年的经历过于惨烈,哪怕到了现在,只要一想到老子怎么都赢不了的男人,现在居然不知道被哪个野狐禅给打伤了……
千年苦工狠狠一咬牙。
——杨二爷,你能不能给你前妻挣点脸?能不能?!
就这么点子邪气,连老子甥女的一滴··精··血都能把它洞穿,堂堂显圣真君如果折在这里了,天上那帮老东西能指着这个笑话再活十万年!
关键这些都还不是最紧要的!
藏在胳膊下的双手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尹清和双眼紧闭,感受着心口处层层叠叠涌上来的剧痛,一时间只想把头往桌子撞!
心疼前夫?
不存在的。
她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心口疼!
——因为有人动了敖灼当年留下的逆鳞结!
三界皆知,四海敖氏以龙珠为本元,龙身虽也重要,但一般的伤势却不足以致命。唯有逆鳞之下的那块血···肉··乃是死穴,轻则毁损修为,重则一击而亡。
故而龙有逆鳞,亦是最坚硬的鳞片,若触之,则必杀之。
这是四海敖氏公诸于世的警告。
但是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个秘密,就很少有人听说过了,那就是:每一条敖氏真龙的逆鳞所在,其实都不尽相同。
有的长在后颈,有的长在胸腹。
而敖灼的逆鳞,不偏不倚正好长在心口,那是她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她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敖灼也果然把这个秘密藏得很好。
——到她灰飞烟灭为止,别说是生养她的龙王龙后了,就连看守海牢近六百年的海夜叉也不知道,死前红鳞尽褪的龙女身上,早就没有了唯一倒生的那一片!
甚至是早在一千多岁的时候,那片逆鳞就已经被敖灼亲手拔了下来,以龙族秘法化作玉珏。
那是她想要送给一个人的礼物。
彼时,道法大成的二郎真君突然说要闭关。
敖灼赶过去看他的时候,杨二爷神态淡然得一如往日,可是几百年追逐下来,她自然能看出他眼底深处极力掩藏却依旧流露出的一丝倦意。这对于成圣多年的真君而言,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她这么猜测也就这么问出口了,换来的是二郎真君递上的一杯清茶,还有几句平淡的叮嘱,不外乎是他闭关期间会在真君殿布下禁制,到时谁也不得擅入,三公主若是进不来,还请不要多想,万事等他出关再说云云。
姿态清朗,话语自若,没有让人看出半点不对。
可敖灼知道,这恰恰就是最大的不对了。
她看着面前烹茶的玄衣真君,沉默良久,转头腾了云就跑,却在第二日又回了昆仑山,将一赤红玉珏送到杨二爷面前。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二爷若是不嫌弃,当个趁手的把件就好。”
龙女面色苍白,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好像只是单纯地搜罗到了好东西,想让他开心,然后就巴巴地跑来献宝,一如这几百年里的每一次一般。
于是杨二爷也就如从前的每一次一般,淡声婉拒了。
“多谢三公主。”
真君心怀广博,轻易不会动怒,也几乎没说过什么重话,哪怕是拒绝人的时候,也只是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婉言谢绝:“……杨戬闭关在即,怎可让美玉随我默然蒙尘。”
“……”
敖灼握着掌心的玉珏,站在那凝目看他,半晌不言不动。
二郎真君不是龙族,自然不曾知晓四海敖氏的不传之秘,他不知道这是敖灼的逆鳞结,非龙族自愿而不可成,是敖氏真龙一生只得一件的护身法宝,以逆鳞为引,倾全力相护,必要时甚至能以身相代,为佩戴之人承受伤势。
——舍生而来,至死不悔。
故而以逆鳞结相赠,便是四海敖氏再不必多言的深情。
只可惜,杨戬不是龙族。
所以他不认得这玉珏是什么,不知道送出它对敖灼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拒绝了。
敖灼当时的心情,四舍五入大概也就是想要谋杀亲夫的程度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开V的万字更新掉落啦!
弦哥真的写到抱头蹲。
厚着脸皮希望小宝贝们支持一下正版啊。弦哥提前感恩比心了!
捂脸。
感谢在2020091521:59:36~2020091814:3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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