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假话。
那天傍晚,宋老爹踩着一地的晚霞来接他下学,没有说过一句催他上进的话,只是温声问着先生凶不凶,同窗好不好相处,有没有功课,有也要吃饱了饭再做……
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到家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还不到父亲腰的宋玉红就无可奈何地跑过来,绕到父亲身后使劲去推他的腿:“爹,他都听先生说了一天了,你就让元正歇歇。”又对着灶间的方向说道,“桑落,把菜端出来就好,不许动汤碗,等我过去。”
装作没听到这一句的桑落早就已经双手端起汤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抬眼,恰好看见自家小姐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牵着自家兄长往里走。
“元正,有没有人欺负你?”
自认是姐姐的宋玉红问得很认真,尚且带着些幼圆的脸显得眼睛更大更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只要元正点一下头,她明天就能亲自去学堂给他讨回公道。
……不对,她本来就应该去的。
“家里该好生供养的那个人,是小姐,不是我。”
元正不止一次对宋老爹、对桑落、乃至于对宋玉红本人说过这句话。
宋老爹不知他们兄弟家学渊源,碍于要隐瞒身份,他们也根本就不能解释,只得将错就错,让恩人误会他们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兄妹,随父母住在不知名的偏僻村落,又在黄河水患中家破人亡,机缘巧合下才到了云河镇。
宋老爹以为自己收留的,是穷乡僻壤里懵懂无知,连正经名字都还没取好,父母就先一步死在流民堆里的可怜孩子。
所以元正展露天分时,才会让他又是心疼又是惊喜,下定决心要养出一个读书人。
但事实是,如果宋家真的有谁能被称作天才,这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元正或者桑落。
只会是宋玉红。
——正正经经五岁开蒙,却过目不忘,看过一遍的书就能倒背如流;脑筋更是灵活,教她五分,余下五分就能自行领悟;哪怕是宋老爹只能算作规整的一手字,教到宋玉红那里,来年也能写出满纸的风骨。
被送去学堂之前,元正连着几日和宋老爹商量:如今也有女学了,虽说大多学的是《女戒》、《女论语》之类的闺阁条陈,但也不乏诗词歌赋。小姐如此天资,即便不能同男子一般科举入仕,也不能由他顶替她的机会。
“东家,元正不能鸠占鹊巢。”
小小年纪的孩子,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少年,可是挺直腰背站在那的时候,却让一旁的桑落不禁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昔年江南春光里,与天下第一剑对坐而笑的“玉郎”。
宋老爹也微微一愣。
“……好孩子。”
老坊主厚实的手掌落在元正的肩头,轻拍了拍,又摸了摸桑落不再枯黄的头发:“都不要多想。阿玉是自己不乐意,你说的女学那些书,她不耐烦学,咱们总不能逼着她去学,是不是?”
“那我也不该……”
“有什么该不该。”老坊主打断了元正,眉头一皱,“又哪来什么鸠什么雀?,可你们叫我一声东家,难道就不是我宋家的人了?”
宋老爹享年三十五,到去世时,不多不少养了元正桑落十年。而在这十年里,他不曾骂过他们,更不曾打过他们,唯一一次说过的重话,便是那一日,反问他们兄弟是不是宋家的人。
“自然是。”
桑落在心里无声应答。
就像是五年前,她和兄长一左一右地陪在小姐身旁,三个少年人并排跪在宋老爹的墓前。她磕第一个头,暗自许诺:即便将来寻回身体和名字,她也依旧是幸得宋老爹收留的“桑落”,这一生,永不背弃宋家,万死亦不辞。
磕第二个头,她想着,若是东家在天有灵,洞察了她对小姐的不轨之心,便尽管来教训她,千刀万剐她也受着。
磕第三个头,一滴泪终于落在墓前黄土里。
“东家,一路……好走。”
早日往生极乐,此后再无病苦。
直到自家小姐收笔,桑落看着桌上一篇工工整整的往生咒,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念老东家了?”
“……退婚是要把婚书换回来的。”
宋坊主似是答非所问:“我是家中独女,西门庄主也没有兄弟姐妹。当年定亲时,我们便约定好了,互换的婚书供奉在各自父母灵前,让两家老人相看相看未来的女婿和儿媳。”
只是今日西门庄主的态度,聘礼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回万梅山庄,换回婚书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丫鬟却眼睛一沉,暗自懊悔,自己方才怎么就提起了冯掌柜家的独子。
“别瞎想,与你无关。”
宋坊主轻轻吹干纸上墨迹,话却是对着桑落说的:“快到中元节了。我人在外头,又是赶着来退婚的,出门前从爹面前拿走了婚书,只怕他要怪我不懂事。所以来时路上就想好了,今年抄写百遍经文,总是个心意。”
桑落恍然:“今儿是初六。”
还剩不到十天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那我明日再去准备些元宝香烛。”
宋坊主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小丫鬟:“我记得,你们兄妹俩的母亲,是不是与冯掌柜同宗,也是姓冯?”
“不是。”
桑落帮着她收拾书桌,因自觉刚才说错了话,声音便更低了些:“音近字不同。母亲姓丰,乃丰年之丰。”
闺名念恩,感念之念,恩德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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