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存在的酒窖原址上,不知为何地面竟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往下望去黢黑一片,想来深度骇人。尚算完好的地方倒了几个人影,敖玉没有细看,凭借气息认出是昏迷不醒的凡人。
八部天龙的视线,只落在正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素衣轻衫,长发如墨,他看见的是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即便她一手以剑支地,一手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妖,还任由那女妖依靠在自己的肩头,给予他人支撑的样子像是长青不败的松柏,可泅透衣衫的血迹尚未干涸,一眼就知道是自心口从前贯·穿的重伤,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凄艳的柔弱。
但她分明还站得笔直。
这身影站立在空洞边缘,像是在无言地等待什么,直到白光一现,长息将最后一人送出,她才抬了抬头,似乎是在看向那身穿白衣眉目清寒的男子。
敖玉亲眼看着,自己的命剑完成使命后,便无言地悬停在她那里,剑光流动不休,显然是惊喜到了极处,却半点也不刺眼,只是温温柔柔地贴近了她。
或者该说,是贴近了她手中的那柄剑。
——那剑烈红如火,纵然还隔开了一点距离,也似有澎湃的剑气涌动,呼吸张弛之间,清正灵光一点点盖过了班杂的妖气与魔气,让这柄剑越发凛冽锋锐,几乎要割开看客的面颊,像是在趾高气昂地警告,又像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长息却不为所动。
它收敛了所有的剑气,就如同一把尚未开刃的凡铁,只留下柔和闪烁着的光芒,在无声倾诉着自己的欢喜。
敖玉甚至觉得,他的命剑盈盈流转,像是一只噙满了泪水的眼睛。
八部天龙的眼前似有些许模糊。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一身灼灼的红衣,他的同胞妹妹一手持剑,一手闲闲地叉腰,站在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寝殿里,背对他而站,百无聊赖地问着:“你怎又起迟了?今早再不练剑,你可就连旷了三天的早课了。”
“还不是你一个白日舟拖我入阵。”
躲在屏风后更衣的三太子正是手忙脚乱,脑筋还没转过来呢,已经小声反驳道:“我昨晚没睡好,可不就起得迟么?”
“……嗯?”
西海小魔头把话音拖长了些,虽没有转头,但手中长剑却是一震,本就跃跃欲试的掌珠神剑登时光芒更盛:“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被随手搭在屏风上的长息一顿,立刻又往下暗了暗。
可怜巴巴三太子:“……没有,是我有错在先,偷溜去凡间没有带上你。阿灼,对不起。”
敢怒不敢言的敖玉无语凝噎,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唯恐让妹妹等得着急了,等会练武场上要被她往狠里收拾,只好胡乱套上衣服,拿起命剑就冲出屏风,要去握阿灼搭在腰间的手。
结果被一巴掌拍开了。
“怎么了?还生气呢?”
敖玉刚要委屈地再辩解几句,就见阿灼伸出手,替他正了正发上的玉簪。
“不像话。”
目无兄长的西海小魔头摆着教训敖玉的架势,也果然就教训了他,可她为他整理衣着的手却很细致,从他歪斜的簪子,到卷着边的衣领,到松松散散的腰封……
最后还要再加一句:“把鞋子穿好,踩着一半像什么样?”
敢情又不是你着急忙慌催人走的时候了是吧?
敖玉乖乖地“哦”了一声,边低头穿鞋边暗自腹诽,自己从凡间偷偷带回来的桂花糕,他不乐意现在就给出去了!要等阿灼吃饱了晚饭,没有空肚子了,再拿去故意招她馋嘴。
若是妹妹喜欢,那他就要再卖个关子,偏不说是从哪里买的,要勾着她的馋虫,这样下次想要溜出去的时候,就能带着阿灼一起了。
四海敖氏每隔百年才过一次生辰,可敖玉不想这样,他也早就给妹妹准备好了寿辰礼物。到时候,他就会告诉阿灼,这是自己吃遍凡间才找到的最美味的糕点铺子。
他想知道,如果他年年找,年年送,带阿灼尝遍天下美食,西海小魔头会不会嫌弃他没有新意?
他还想问一句:
——“阿灼,这样的生辰贺礼,你喜不喜欢?”
藏在八部天龙腰封里的纸包像是突然着起了火,快要烫穿他的脏腑。可敖玉却只是看着那柄久别重逢的掌珠神剑,看着那个将掌珠握在手中的背影,用力眨了眨眼,想要逼退眼中的水雾。
他看着那个背影,脚步才要抬起,已经惊觉到自己的踉跄。
可迎接他的不再是妹妹温热的手。
凌厉的剑气莽撞地斜斩而来,敖玉脚前的地面裂开一道恐怖的深缝,他僵在当场,心中才要萌芽的明知不可能也无法遏止的希冀霎时冻结,神情又是茫然又是不可置信。
长息着急地拦在二人中间,却还是没有横剑相对。
那染血的身影回首望来。
不熟悉的面容,看不出一丝西海小魔头的影子,脸上更是没有一点表情,看着他的目光空洞而陌生,像是一具任凭操纵的傀儡,察觉到有人要靠近,便不讲道理地先亮出一道示威的剑意。
最重要的是,从她的身上,敖玉能捕捉到的是掌珠破开结界后渐渐复生的灵力,里面却又掺杂着阿灼当年的龙身气息。
——分明该是个凡人,却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但诡异的也没有死气,乍一看,几乎让人错觉是掌珠凝出的剑灵。
敖玉脑中乱成一团,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
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先开了口:“……”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眸动也不动,好半晌,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失色的唇这才微微开合。
敖玉立刻眼眸剧震。
顾不得脚前的地缝了,他一步迈出,却瞬息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站到宋坊主的面前,只要抬手就可以触碰。
“你说什么?”
八部天龙的声音在颤抖,前一句话音还没落,已经嗓音沙哑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你再说一次?”
“……玉……”
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似的,她的声音磕磕绊绊,落在敖玉的耳朵里,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让他终于从死寂的海水中探出了头,拼命地伸长了手臂,要去迎回自己缺失了千百年的半边魂魄。
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在说:“阿玉,你今早……练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