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别走!你还没抱上孙子呢爹!”
“爹——!”
河蚌听出那是张家小栓子的声音。
那个从海夜叉手里买野味总要咧着嘴压价的凡人,生得瘦长身板,年纪不大却学着村里老汉抽旱烟,上下牙都黑了好几颗,声音哑得像是成日里染着风寒。
她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声音也能尖利得近乎破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针尖似的直往人心头扎。
海夜叉切菜的手一顿。
河蚌茫茫然地抬头看他:“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家里出了白事。”
海夜叉见河蚌满眼不解,便说得更直白:“就是寿数尽了,人死了。”
仙魔神佛除外,余者无论是人是妖皆有寿数,不过是后者更漫长些,百年乃至于千年不等,仍然终有尽时。
所以妖族才会前赴后继地修炼,拼了命地想要飞升,以期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河蚌想了想,又问道:“做不成神仙的话,你也会死吗?”
“会。”
“我也会?”
“……会。”
河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其实不太懂得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
这世间,待她亲近的只有三公主和海夜叉。三公主走时,河蚌甚至听不懂红·龙濒死的哀鸣,而海夜叉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个暂且不知道还要活多久的水族相依为命,河蚌未曾失去过他,便无法体会何为死别之痛。
“……可是,我想活很久。”
向来驽钝的河蚌从未有过如此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看着海夜叉,混混沌沌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光彩:“我想活很多很多年。”
她原先不知道自己为何修炼。
只是三公主教了,她学了,就自然而然地坚持到了现在。河蚌在这条路上走得无欲无求,眼前迷雾遮天,她居然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地往前挪,没想过自己要到达什么样的终点。
可是那一天,简陋的农舍灶间里,她守着一屋子的烟火气,抬头看着海夜叉的时候,眼底竟是一派云开雾散的光景。
她说:“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但是,我要修长生。”
不为永葆青春,不为寿数无尽。
她要用一场不知尽头的等待,修一个山水有相逢。
海夜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妖,第一次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河蚌一个人离开了村落。
她依赖海夜叉惯了,从没想过也没试过什么叫独自闯荡,可她再蠢笨也知道,始终依存在他人庇护之下,终此一生,她也不过就是个勉强化形的小妖。
“……把东西带好。”
龙王赠予的法宝被海夜叉塞给河蚌:“我会回西海去,用不着这个了。你一个人在外要小心,若是遇到危险了,可以躲在四海龙王庙和三公主的龙女庙,水族自然得受庇护。”
他原本讷于言辞,但是架不住小妖一拉扯就是几百年,硬是磨出了几分慈父般的念叨。看着河蚌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海夜叉渐渐变回来的灰眸里半是酸楚,半是惦念。
此日一别,不知再见之日。
三公主,但愿我与她皆不会负你所望。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①”
李园书房,早年高中探花的李老爷手握书卷,看一眼依然坐得端正的次子:“寻欢,今夜是七夕,这首词亦应和此景。你背过了才许跟着你哥哥出去胡闹。”
自小老成的李家小公子点了点头,用初见风骨的字迹一笔一划地默着诗句。
父子二人都没有看见的是,书房外莲叶田田的水池旁,那隐蔽的假山缝隙里,一只淡红色的河蚌微微张了张壳,像是跟在后头无声默念。
可她念的却是:
——年年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