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隐秘的坡洞被厚重树藤遮盖,若非一寸寸仔细摸索,任谁也看不出这里头另有乾坤——能被沈素用来藏人的地方,显然也花了她不少心思。
独自离开前,小姑娘竟然还有闲心提醒李寻欢,告诉他这里地势特异,藤蔓杂生,其中一种的果实七分红三分黑,看着可爱得紧,实则含有剧毒。
“诗音辨别这些东西的本事还不到家,可不要误以为能够食用,一不小心便摘下来吃了,最好碰都不要碰。”
沈素站在洞口,细白的手背将藤蔓挡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像是闲坐闺中的少女在随意撩弄珠帘,连俯视李寻欢的目光都透露着心不在焉的意味。可坡洞外头阳光明媚,她小半边身子却被盎然的绿意遮住了,明暗交汇处,如同已经被择人而噬的泥沼吞·没了半身。
可沈素不在乎。
她只是随手抛过来一样东西,力道控制得极妙,刚好落在李寻欢无法握拢的手边,然后干脆利落地撂下藤蔓,任由黑暗和冰冷笼罩了坡洞里的表兄妹。
——不再多说一句,不再回看一眼。
令人绝望的幽暗中,除了林诗音轻缓起伏的呼吸,李寻欢甚至听不见沈素离开的脚步声,但他仍旧望着洞口的方向,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就算他比谁都更加确定,那个人绝不会回来。
在这无人可见的地方,谁也看不到小李探花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眸。
他不知道沈素要用什么办法去唤醒毒物,可他知道,她是何等孤注一掷的性子。只要能把林诗音这个恩人之女送出去,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沈素也只会不屑一笑,面上不显什么,转头就能用自己的一身血肉替林诗音铺开一条逃生路。
李寻欢亦是如此。
所以沈素把《怜花宝鉴》托付给林诗音,是因为她确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分鹿门小姐才是他们三个里面能活到最后的人。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样至情至性又狠心绝情的姑娘,才是沈素。
所以她是不是注定不得善终?
小李探花用不上力气的手指不停颤抖。
即便是亲如父母兄长,也没有听他仔细描述过自己的梦境。这自然是因为小李公子不想让家人担忧,误以为他还在被什么“梦中女鬼”纠缠,可更多地,是因为李寻欢越是理清了梦境脉络,便越是心底疼痛。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带着沈素闯荡江湖。
梦中的小李飞刀比南疆毒女年长许多,便自觉要多担待多照顾她。不管是唯我独尊的沈素自己惹祸上身,还是因她不同于中原的装束引人非议,小李飞刀都会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把探头探脑的小姑娘摁在身后,先平息了外面的是非,再关起门和她理论。
“我叫你一声爹,你还真把我当孩子训啊?”
他自认平心静气,就算是教导沈素的时候,也鲜少说过什么重话。可小李探花越是轻声慢语,被他带在身边的南疆毒女便越是肆无忌惮,常常听了没几句就捂着耳朵要走,临出门还要对他瞪一瞪眼。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你啊。”
被迫“出家”的小李探花只能长叹。
他也不是没试过反击,偶尔玩心上来,就故作冷言冷语地想要扳回一城。
但沈素总是格外胸有成竹,仿佛一早就拿捏住了什么依仗,对上面无表情的李寻欢也半点不怵,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居然很能沉得住气,了不起就一个人跑出去玩一圈。
等到沈素尽兴而归时,一回去,看见的就会是一个无可奈何给她留门儿的小李探花了。
“少爷也不能一直这么纵容。”
到了后来,连铁传甲都忍不住要劝:“沈姑娘年纪尚轻,又是初入中原,很多风俗人情都不甚了了。若她只是前来游历,早晚要回南疆也就罢了,可如果沈姑娘有意长留,总这么……活泼,于她自己也无益。”
一向耿直的忠仆不自在地找补着,希望沈素能入乡随俗,收敛一二也是好的。
这幅极力委婉的别扭样子,让小李探花也不禁笑叹。
“她天性无拘无束,行事虽让人出乎意料,却也一直是恩怨分明,从不恶意与人为难。”
说这话时,李寻欢分明是在叹息,唇边却微微带起一点笑容,温柔得全不自知:“她与我不同。从前是我误人误己,如今什么境遇都与人无尤。”
从他避居塞外开始,或者,早在他决定把两情相悦的表妹推给结义大哥起,李寻欢就知道,曾经意气风发的小李飞刀终究要自讨苦吃。
他曾痛失所爱,竟仿佛一夕苍老。
那些张扬的热烈的乃至于轻狂纵情的岁月,从此与李寻欢再无干系。他甚至自以为,无论被这世间怎样磋磨,都是他罪有应得。
但那个小姑娘不一样。
“她小小年纪,这样的有棱有角,恣意又快活,我便总想着……”
想着什么?
铁传甲听他突兀地断在那里,正有些不解,却看见李寻欢忽然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顺着他匆匆忙忙的身影看过去,是一步三跳着跑回来的沈素。
“探花郎!探花郎!”
小姑娘跑得快,李寻欢迎过去的速度也不慢,两个人刚打了个照面,她就一把拽上李寻欢的袖子,气势汹汹地要拖着人出门:“快跟我走!”
小李探花习惯性地跟着走了好一段,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什么事这样着急?”
沈素语气断然:“打架去!你说急不急?”
“……”
尽管满头雾水,小李探花还是顺从着跳进了南疆毒女的乱局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她又和哪家暗器高手别上苗头,拉着小李飞刀去做见证;或者是偶遇了什么用毒行医的行家,要与人分出个高低。
反正不会是为非作歹,打家劫舍。
李寻欢便任她去了。
——诚如铁传甲所说,在许多事情上,他确实对沈素极为纵容。
但这并不包括她对龙小云下毒。
相识以来,他们比试切磋过无数回合,那是李寻欢第一次与沈素动了真章。
看着她陡然冰冷的神色,李寻欢双唇紧抿,可他沉默一瞬,很快就低声道:“小云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你尽管算在我身上。”
“……孩子?”
像是再三咀嚼过这两个字的含义,沈素眼也不抬:“不知从哪儿学了些毒术皮毛,尚且不成气候,就看中了我身上的毒蛊。我不乐意教更不愿意给,他明面上行不通,就敢暗地里给我下·药。”
“探花郎,你管这样的人叫孩子?”
小李探花眼底涩然。
他自然知道是龙小云做得不对。且不说这孩子一露面就明码标价,扬言要买走沈素所有的蛊毒,单就他被拒绝后竟买通了客栈伙计,在她的茶水中下·药,以沈素的性子就不可能放过他。
若不是外出会友的李寻欢提前回来了,已经反制住龙小云的沈素只怕更不会留手。
——她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可是……
“沈素,我们之后再说可好?”
小李探花看着怀中面露黑气的龙小云,眼中透出了急切和不忍:“你先把解药给我,小云这情形拖不得。”
“……你知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东西?”
自李寻欢从她手中抢过龙小云起,沈素便一直没有与他对视。直到这时,她终于缓缓抬起眼帘,暗沉如夜的双眸不带一点波动,直直地看向李寻欢。
“是迷仙散。”
李寻欢手中突然一紧。
沈素却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那加了料的碧螺春依然清香袭人,乍一闻根本闻不出什么异样。她把杯子往外递了递,让李寻欢看得更清楚些。
“这东西无色无味,号称神仙入口也无解,所以叫做‘迷仙散’,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迷·药。不仅能让人意识模糊,浑身无力,更能让人谷·欠火焚身,非阴·阳·交·合不可,否则必然会爆·体·而亡。”
“你让我给你解药。”
小姑娘扯起一个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探花郎,你不妨先问问你的好侄儿,好外甥,若我喝了这杯茶,他是准备让谁来做我的解药?”
“沈素!我……”
昔年殿试也好,闯荡江湖也罢,在李寻欢一生中,再没有过这般哑口无言的时刻。他似乎有一万句话想要告诉沈素,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下意识唤出她名字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南疆毒女”从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号,多少人骂她下作卑鄙,以毒shā • rén最是胜之不武。可李寻欢很明白,沈素的毒术暗器都不曾用来恃强凌弱,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会毫不犹豫地反击,但不触及底线的时候,她绝不会轻易反杀。
他知道沈素是什么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了解她,李寻欢才更加明白:别说龙小云竟敢用迷仙散对付沈素,就算不是用在她身上,而是换了别的人,只要被沈素撞见了,她也一样不会轻易放过。
——既然有人能将女子身躯踩在脚下,不屑一顾,那就不要怪她这个女子不留情面。
“小小年纪就如此阴毒,可真是个好苗子。”
沈素把茶杯里的水倒回茶壶,又把茶壶里的水倒给靠窗的盆景。
“我心眼小,最忌讳别人比我出色。若是让他长大了,江湖上哪还有我这个‘毒女’的容身之地?”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龙小云面上黑气更甚,从脸部一路迅速向下蔓延,四肢不停抽搐着,口中不断发出的呻·吟显示出他有多煎熬。
李寻欢原本想要为他运功逼毒,可输进去的内力直如泥牛入海,不仅不能让龙小云好受些,甚至如同催生着野火的狂风般助长着毒素扩散,逼得李寻欢不得不立刻收手。
“……”
龙小云在他怀中每挣扎一下,李寻欢眼底的光便暗上一分,等到那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终于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他急促的呼吸明明已经平复下来,却仿佛在开口的瞬间就有血腥味弥漫到空气里。
他说:“沈素,我求你。”
沈素摆弄盆景的手僵住了。
南疆毒女涉足中原不久就遇上了李寻欢,从此就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铁传甲,三个人经历过多少风雨,又曾几度在生死间徘徊,而即便是最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寻欢的脊梁也没有弯曲过。
他憔悴,他病重,但看似清瘦枯槁的身躯里永远撑着一副傲骨,让小李探花咳一声,笑一下,再饮一壶酒,就能把空荡荡的酒壶和生死一起随手抛开。
沈素从没有见过他求饶。
但也就是这样的李寻欢,现在只为一个龙小云,就对沈素说了一声“求你”。
而龙小云甚至刚刚对她下了狠手。
“……他之所以用迷仙散,而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想来并不是对我手下留情,只是看中了我的本事,想要把我扣在手上,逼着我把毕生所学教给他。”
沈素慢慢地转过身,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就算如此,你也要求我放过他么?”
李寻欢感受着龙小云剧烈颤抖的身躯,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林诗音悲切含泪的一双眼,让他暗中缓过几次呼吸,才能不闪不避地迎上沈素的目光。
“是。”
他一字一顿道:“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个交代,往后也会好生管束小云,请你救他。”
李寻欢不能对龙小云的安危置之不理,他不能让表妹和结义大哥唯一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这是他从前造下的业债,到如今终于结出了苦果。
这是他亏欠别人的。
作为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李寻欢赔上所有也要偿还。
他眼底黯淡,却还是寸步不让地看向沈素。对峙胶着的视线交锋里,却见小姑娘竟突然莞尔,那一点笑意像是乍然破碎的银瓶,从眉眼至唇角的冷意被瞬间冲淡,只剩下她天生而来的艳色,盛开在那张美人面上,秾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分明该是美到极处的笑容。
李寻欢却突然气息一窒。
他看见的是沈素藏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再不见一点暖光。
“你千万看紧了他,也让你的好大哥好表妹管住他们的儿子。”
素白的掌心送出解药,沈素站在与李寻欢极近的距离里,竟仿佛是隔开了海角天涯,两人之间山水横阻,再不能靠近咫尺。
她却只是笑音轻缓:“再有下次,我便亲自教教这位兴云庄小公子,什么才叫用毒。”
李寻欢无言地接过。
沈素往外走,恰好收拾完马车的铁传甲也正要进门,两个人擦肩而过时,她还能点点头,算是回应他那一声迟疑的“沈姑娘”。
“啊,对了……”
小姑娘脚步不停:“你若是信不过我的解药,大可先找人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