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看在他识时务的份上,”
被称作郑大侠的中原男子牵着绳索,走在最前方:“我如何能按下性子,与这等未曾开化的南蛮打交道?”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说,我先前还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唤作阿勇还是阿龙的,好歹与那些没名没姓的牲畜不同。”
郑大侠闻言愈加不屑:“牲畜还知道讨好主人,他这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只怕还比不过……”
“比不过什么?”
与他搭话的人没有等到下半句,纳闷地看向前方,却见郑大侠的背影突兀地僵住了,笔挺得如同木板,左脚竟仍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半晌没有落下来。
“郑大侠……?”
后方的人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发觉郑大侠居然汗出如浆,让他拍到了一手潮湿。不等来人再追问,郑大侠已经自己慢慢转过头,他的动作极为迟缓,竟让人错觉能听见他转动骨骼发出的声音。
他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
来人顿时闷住一声惊叫,惊惧间竟然连退两步,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了,手下人命不少,但此时此刻,他看着盘踞在郑大侠左脸的硕大蜘蛛,居然得要咬紧牙关,才能强忍着没有喊出声来。
只因这蜘蛛的螯牙已经咬上了郑大侠的太阳穴!
如同滴入茶盏的墨汁,骇人黑线几乎是在呼吸间爬满郑大侠半张脸,与尚且完好的那半边一对比,更是让人看得心胆俱裂。与郑大侠距离最近的一人,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这毒物探动螯肢,细长肢节伸进郑大侠的眼眶,在他惊恐的目光下,蜘蛛的八眼却森然而冰冷,毫不迟疑……
“啊——!!!”
左眼传来无法忍耐的剧痛,郑大侠再也顾不得什么绳索,什么带路,他只能爆出一声凄厉惨叫,双手颤抖地大张成爪状,似乎是要把那蜘蛛抓下来,可蹿行的毒素让他浑身僵硬,如同被人点中周身要穴,整个人在原地抽搐不止,根本无法摆脱!
“救、救我!”
先前拍他肩膀的人和他距离最近,他反应倒也快,一手接住郑大侠松开的绳索,以防那南疆男子趁乱逃跑,一手迅速抽出腰间佩剑,怕误伤了郑大侠,想用剑鞘击飞蜘蛛。
他一招挥出,劲风扫过郑大侠的面庞。
——蜘蛛却纹丝不动!
它的肢节竟生有尖刺,已经深深扎入郑大侠的皮肉!
“这是怎么回事?!”
绳索被人猛地回拽,南疆男子踉跄间倒地,听见这中原人愤怒地质问道:“你献上的驱毒药方有假?”
地上软烂的腐殖埋起南疆男子大半张脸,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依然平静,可慢慢地,有一点轻松的笑意从最深处漫上,亮在这如同死水的眼眸里,竟让人看出了一种诡异的欣慰。
他没有回答。
不远处,有人却突然代替他开口。
“这是你们能悠闲的时候么?”
河蚌看见沈素慢慢走了出来,她分明才遇见敌人,不知怎么却已经先受了伤,左手腕上一道伤口入·肉不浅,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
沈素却在笑。
小姑娘看着将她包围起来的正道门人,认真地数了数人头,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突然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啊。”
沈素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一句,丢开草编口袋,那里面原本装满了毒物,此刻却空空如也。
李寻欢不知道,林诗音也不知道,沈素很早以前就已经布好了局。
——她抓这些毒物,从来不是因为她用完了身上的毒蛊,只能“补充后招”,而是早在她带着他们躲进瘴气林的时候,就已经选定这里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臭丫头,死在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供出林诗音的所在,我们姑且留你个全尸!”
正道门人一人一句,沈素却只是嗤笑一声:“废话真多!”
她抢身攻上!
……
河蚌早就见识过沈素以命换命的决绝,她护着林诗音的时候,尚且能一边下着死手一边说着狠话,如今身后空无一人,她彻底没有了顾忌,轻功当即被发挥到极致。
小妖没有见识过多少武林高手,可她亲眼看着李寻欢练成了飞刀绝技。如果只论轻功身法,那么,即便是小李飞刀,也不是豁出一切的沈素的对手!
转动腾挪间,沈素就像是一道无法捕捉的幻影,还不等人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她已经轻飘飘地消失在原地。正道门人纵然恨得咬牙切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快不过沈素的身法!
“妖女!”
有人怒喝道:“我且看你能撑到几时!”
沈素和林诗音说过,她几近弹尽粮绝,这其实不是假话。经过这么多场围攻,沈素连充作暗器的银铃都所剩无几,更别说那些所向披靡的蛊毒了。
——她今日迎敌,抛出来的除了石子,甚至还有顺手摘下的树枝!
正道门人挡开一招,一眼撇过地上那截沾了血的枯枝,忍不住放声大笑:“妖女,你那些破铃铛呢?怎么不拿出来了?”
“……呵。”
沈素已经压不住声音里的喘·息,却还是扯开一个冷笑:“野狗怎么配得上家犬的铃铛?少做梦了!”
那人顿时切齿恨道:“等我撕烂你那张嘴,看你还能不能大放厥词!”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
沈素本就不以内力浑厚见长,一人迎击他们众多正道,已经渐渐捉襟见肘,身上的伤口渐渐增多——无论是再好的轻功,若是没有内力支撑,也再没有用武之地了。
“快,妖女的动作慢了,咱们迎上去!”
几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交换过眼色,立刻分做四个方位同时飞身攻上!
借由神识,河蚌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挡开第一个人的长刀,矮身避开自上而下斜斩的轻剑,却险些被第三个人锁住喉咙,逼得她不得不后退。
然后,第四个人蓄势待发的拳风已经正中她的后心。
沈、沈素!
小姑娘唇边血迹蜿蜒,束发的银冠早不知道被谁打落了,脱力到单膝跪地时,她的青丝飞扬在风里,落在河蚌的眼中,就像是一面绷紧到即将撕裂的旗帜。
有正道门人自以为大局已定,看着自己身上属于沈素的鲜血,他素来爱洁,便神色不虞地取出帕子抹了抹。
——他不会知道的是,在第一场围攻里,有一个善用袖箭的江湖客,也曾做过这个动作。后来这个人的尸体,混杂在众多正道门人之中,通通被沈素付之一炬。
但这个人也不必知道了。
他仔细地抹去血迹,正要把沾满血污的帕子丢掉,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脚下,却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缠绕在他的黑靴上,因颜色相近,动作又很轻,竟让人一时没有察觉到。
他不由凝目细看。
这是……
——蛇!
他忙踢开那条小黑蛇,可还没等缓下一口气,耳边竟接连传来同伴的惊呼声。
“奇怪了,什么东西在咬我?”
“你脖子上怎么爬满了蚂蚁!”
“怎么回事?带来的驱毒药为何不起效用了?”
……
他不由瞪大了双眼。
只见目之所及的范围内,诸般毒物正汇集而来,简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经号令便迅速奔赴,瞬息间便将闯入瘴气林的人类包围在正中央!
——他们中计了!
脑中迟钝地意识到这个真相,正道门人豁然低头去看,巧得很,面色煞白的沈素也刚好抬起了头,两人视线意外交汇时,这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妖女竟面带微笑,双唇微动。
“……狗东西。”
任由一条·粗·长黑蛇盘上她的左腕,利齿切入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沈素却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她懒得白费力气。
倒是那个被抓来带路的南疆男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容上乍然露出一抹惊诧。
他不认得这个小姑娘。
可是,作为同样精擅毒蛊的人,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明白,沈素究竟做了什么。
——她以身饲毒!
这林子里瘴气和毒物泛滥,越往深处便越猛烈,寻常方子很难镇压得住。南疆男子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当这群所谓的正道门人抓走了他的父母,百般虐·待,以此要挟他献上药方时,他无可奈何地妥协了,就如同当初的分鹿门林门主一样。
但他比林门主幸运。
他至少找到了动手脚的机会。
男子送上了两张药方,一张克瘴气,一张驱毒物。即便这些人抓了他村寨里的乡亲去试验,他也并不担心,因为这两张并没有问题。
它们只是有破绽。
——两张方子一起用,毒物确实会暂时退避,即便是深入瘴气林深处也无碍。但只有一点,被驱散的毒物不能闻见新鲜血气,否则便会再度聚拢而来。
于是,即便发现前方有一处泥沼,男子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浑身脏污,如同一条死狗般被正道门人拖上来,不仅弄丢了鞋子,还迎来了一顿毒打。
可男子只觉得欣慰。
他赤脚走过这一路,泥沼里又遍布蚂蟥,短短片刻便险些咬穿了他的脚,脚底已然血迹斑斑了,每多走一步,便会多出一点伤口。
被药方驱散的毒物渐渐重新汇聚。
男子想着许多惨遭·蹂·躏的村寨,想想将他这个外乡乞儿视如亲生,如今却生死不明的父母,只觉得能把这些衣冠·禽·兽杀掉几个是几个,就算代价是让他也葬身于此,也算是值得了。
可男子没有预料到,这里竟还有一个姑娘,与他打着一样的主意,做起来却比他更加心狠!
——他想尽办法,也只能引来一些原本被驱散的毒物。可这个姑娘似乎是抓了不少回来,以自身血肉饲养,然后再放回原处,等那些尝到甜头的毒物饿了,馋了,自然会纠集成伙地回来找她!
如此躁动,届时只怕能唤醒整座瘴气林!
所以这个姑娘明明没有兵器了,却还是正面迎上,只为了让这些人也沾上她的血气!
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毫不顾惜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