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宋坊主今日定亲,来年便要嫁入万梅山庄,成为西门的妻子。”
“桑落便再不能如往日一般。”
陆小凤这样游戏人间的浪子,自己都未曾想过还有规劝别人的一天,脸上难免有些古怪,但他的语气相当认真,不掺半点玩笑。
“要么就斩断情丝,清清白白做回一家人;要么就干脆和宋坊主说清楚,是死是活一锤定音。再这么一直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既然能以至交相称,陆小凤与宋玉红的情谊便可见一斑。他用自己的江湖声威替宋氏酒坊保驾护航,帮她从小小的云河镇走向五湖四海,那些连西门吹雪都没有亲眼见证过的颠簸与收获、艰辛与成就,是陆小凤曾与她对坐把盏,合着烈酒一起吞咽入喉。
他说自己没有插手这件事的立场,可是,在宋老爹故去之后,西门吹雪尚未与宋玉红成亲之前,这世上,再不会有谁比陆小凤更有资格站出来,对元正桑落说出这样一番话。
“……斩断情丝……”
元正轻声重复了一遍,短短四字被碾磨出了千种滋味。他张了张口,像是有无数苦涩而沉重的隐情要替妹妹辩驳,可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平静的反问:“陆大侠觉得,若真的能当斩则斩,舍妹为何还要与你针锋相对?”
陆小凤莫名道:“难道不是吃我的醋?”
“你与小姐相交再莫逆,也无关风月,我兄妹二人并不是看不出来。”
“那是为什么?”
总不能真是前世有仇?
“因为你的到来,于我们兄妹而言是当头一棒。”
看着陆小凤皱眉不解的样子,元正慢慢地笑了一笑,像是连弯起嘴角的动作都费力极了。
“宋氏酒坊扎根云河镇百年,小姐又是独女,十五岁前寸步未离故土,日子过得很简单。”
——简单得像是一个不会被打破的梦境。
三进院落,酿酒开张,每日要操心的都是些柴米油盐,无论江湖之上是腥风还是血雨,是明争还是暗斗,什么样的阴霾都波及不到小小的酒坊。
那里永远明亮干净,一尘不染。
流离失所的江家少爷怎么能预料到,从难民堆里爬出来之后,还能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他们珍惜得近乎惶恐,明知自己就是埋在宋家的火·药,一旦被人点燃引线,就会让这个收容他们的港湾灰飞烟灭。到了后来,宋家父女待他们越好,江氏兄弟便越是不安,数不清多少次动过离开的念头。
“我有些后悔,当初东家要收留我们的时候,为何我们没有拒绝……”
桑落甚至曾私下说过这样的话。
当初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背负血海深仇的两个孩子不能死,他们撑过了逃亡路上的所有艰险,没有让自己变成路边无人收敛的白骨,就是为了留着一口气,查出灭门真凶,以慰江府满门亡魂。
所以他们抓住了宋老爹伸过来的手。
——这是只有江氏兄弟自己才心知肚明的卑劣。
他们亏欠宋家良多。
可无数次想要离开是真的,无数次离不开也是真的。
起初是他们年纪还小,做不了什么像样的活儿——起码抵偿不了宋家在他们身上的花费,而江家少爷幼承庭训,怎么能知恩不报?便想着至少要攒点银钱,不能让宋家在他们这里血本无归。
但人非草木,在一起久了,真相不能交付得全无保留,感情却自然而然地日渐深厚。虽然还是一口一个“东家”“小姐”地叫着,但江氏兄弟心里明白,他们终于有了第二个家。
一张桌子上吃饭,一个院子里生活,磕着碰着了有人心疼着急,冷了热了有人嘘寒问暖。庙会上人手一只的糖葫芦,过年时分量相同的压岁钱,有宋老爹抚在他们发顶的温暖手掌,还有宋玉红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
小少爷们曾高宅阔院,也曾食不果腹,却是第一次触碰这样的寻常百姓家,不知道原来人间烟火能比迷·烟毒瘴更加要命,竟让人无知无觉便流连忘返。等他们长成半大孩子时,无意间回望,才惊觉几载光阴倏忽急逝。
他们居然已经跟在宋玉红身边,走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恍惚之间,就像是已经过完一辈子了。
可陆小凤偏偏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
“在小姐眼中,我与桑落是她的弟妹,是家人,而你……”元正看向四条眉毛的江湖客,“才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陆小凤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他一向脸皮甚厚,此刻竟少见地流露出几分赧然。若是被宋坊主看见了,定然是要忍俊不禁的,能指着这个笑话他几十年。
可惜站在陆小凤面前的是元正。
少年郎只是清清淡淡地一笑。
“陆大侠来了,与小姐倾盖如故。我与桑落才不得不承认,以她如此天资,不会一生蜗居陕中。来日长久,天高海阔,她的一生总会遇见更多的人。到那时候,便会有一个人住进她的心里。”
只是那个人,注定不是元正,也不会是桑落。
“舍妹屡屡与你争吵,错不在陆大侠,只是因为你的出现……”元正轻声道,“打碎了我们两个的自欺欺人,如此而已。”
哦豁。
原来这么多年的针尖对麦芒,不是因为八字不合,而是怪他这只陆小鸡打鸣打得不是时候,扰人一场好梦?
陆小凤无语望天,只觉自己斗过的嘴终究还是错付了。
要是早知道还会有这一出,桑落暂且不说了,陆小凤也许能帮上元正一把。毕竟西门好归好,作为挚友的陆小凤却有些不能想象,他妻儿俱全,与人偕老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就算已经走到定亲这一步,陆小凤心上都还吊着一块石头,唯恐日后二人不能圆满收场。
——相较而言,元正与宋坊主青梅竹马的情义摆在那,总该比西门更知冷知热,看他的样子也逃不出宋坊主的五指山,不用担心她以后被夫婿欺负。
陆小凤颇有些后悔莫及。
……
……不,等等。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陆小凤把元正方才说过的话仔细回想了几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你们两个的自欺欺人……你对宋坊主?!”
“……是。”
少年郎目光明亮,似春水倒映繁星一片:“我也是心怀不轨之徒。”
所以自家小姐当真定亲的时候,他白日里帮着清点聘礼,巨细靡遗到不曾有丝毫错漏,夜晚却不能入睡,乃至于等到了陆小凤的无声相约,与他在这僻静处两相对峙。
也所以他再三劝阻着同胞手足,却只能寄望于桑落和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勉强粉饰太平,而不是开口让她放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冠冕堂皇地要求桑落?
陆小凤一言不发看着元正,好半晌,才干巴巴地挤出几句话来:“你突然坦白这些,我都不知道是该夸宋坊主魅力如斯,还是该说你与桑落果然不愧为兄妹……”
就连喜欢一个人这种事,也可以如此的心灵相通。
“但我撞破桑落的心事乃是巧合,你隐忍得这样好,未曾被我发现任何端倪,怎么就自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元正一时默然。
良久,他看向陆小凤,神情竟很认真:“我只是……不敢一个人呆着。”
陆小凤顿时哑口无言。
他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惊觉,刚刚还被自己夸奖成“善于隐忍”的少年郎,面对心上人已成定局的婚约,其实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无动于衷。
——比起能堂而皇之出入宋玉红卧房的桑落,今夜的元正,才是真正走投无路的那一个。
除了一个意外得知内情的陆小凤,成为误打误撞送上门的树洞,他甚至再没有别人可以倾诉。
“……你要是实在难受,”陆小凤干脆撸起袖子,对着元正晃了晃自己的手掌,“趁着宋坊主不在,我陪你痛痛快快打一架?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过不去的。”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属于男人之间的最好的安慰。
陆小凤甚至没有等到元正回答,便如鬼魅般踏前一步,瞬间欺近元正身前!
那是一场湮没在暗处的对战。
没有正式的战帖,地点也选在夜黑风高的云河镇,除了天上一轮孤月,再没有第二个见证。甚至连陆小凤自己都不知道,对面随手捡起树枝用着剑招的少年郎,乃是天下第一剑的传人。
——燕南天风头最盛时,陆小凤兴许尚在襁褓,等到灵犀一指打响名号的时候,燕南天却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阴差阳错之下,即便是自小混迹江湖的陆小凤,也未曾领教过睥睨天下的神剑决。
再者说,元正的剑法并非全然照搬燕南天。
同样的招式被不同的人用出来,其中威力便千差万别。而以元正的根骨,奇猛霸道的神剑决在他手中平添几分清朗从容,乃至于连燕南天这个师父都曾坦言,让他不必照本宣科,只管走出一条自己的剑道来。
“……还好还好,西门还不曾向你约战。”
陆小凤捻着自己被削落的一缕头发,似是预见到什么一般,长叹道:“不然宋坊主夹在中间,可要为难死她了。”
元正看着手中少了半截的树枝,目光不易察觉地深了下去。
——这也正是他为什么甚少佩剑的缘故。
少年郎一早便做过决定,倘若西门吹雪能一直不过问,等日后他与小姐成亲了,当着这位宋家姑爷的面,“元正”只会是一个无甚出奇的下属,有点功夫傍身,却不足以让堂堂剑神萌生战意。
报仇雪恨之前,元正甘愿让一身剑法暗室蒙尘。
但谁又能想到,还没等到江氏兄弟离开宋家,成亲在即的西门吹雪已经和燕南天狭路相逢。
当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回到万梅山庄时,元正便有了预感,他以后很难再瞒住剑神了。
——与燕南天交过手,西门吹雪不可能还认不出神剑决。
何况那一日,桑落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便听闻自家小姐性命垂危,红着眼睛就要闯去主屋的时候,元正为了拦住她,已经迫不得己出了手。
彼时,西门吹雪就在一旁。
少年郎甚至觉得,若非是碍于宋玉红,西门吹雪不可能沉默到现在,才用一记掌风确认他的武功路数。
“恕元正冒昧。”
少年抬头看向西门吹雪,平静道:“庄主早知我是神剑决的传人,为何选在今日揭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