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灯笼突然一晃,仆从下意识地睁大眼睛。
——他眼力不差,虽只是匆匆一瞥,还是捕捉到一块山石后隐约伸出一段布料,上面有金丝织成的纹路,就着一片星光与他们手中的灯火,在暗夜里闪烁出一点财大气粗的光芒。
“啊,是少爷!少爷在那里!”
众人大惊,立刻乌泱泱地围拢而上。管家使劲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人,抢过去一看,果然看见小少爷背依巨石,四肢软软地摊开,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了过去。
但好歹还是活着的。
管家看着小少爷起伏的胸·膛,只觉梗在自己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也能喘顺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这宝贝疙瘩抬起来,送回了府中,又急忙忙请了医者过来看诊,确认只是服用五·石·散过量,且积·毒已久,想要拔除并非一日之功,但只要戒绝此药,从此以后好生修养,也不至于这一年半载的就一命呜呼了。
富商家中为此如何鸡飞狗跳暂且不提。
按理来说人找回来了,没缺胳膊没短腿,虽然莫名其妙丢了一辆马车,但是对富商来说显然不痛不痒,这件事到此便该是皆大欢喜。
哪知道翌日一大早,就有山中猎户在崖下偶然找到了马车残骸,还有一具年轻男子血·肉模糊的尸·身。
彼时,终于清醒的富家少爷捂着额头,混乱的脑海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兴冲冲地驾着车,马儿在他的抽打下发了疯似的奔跑,原本狭窄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山路丝毫不能阻拦他的狂欢,夜风如刀刮过他的面颊,却吹不开酒意与药·物混杂着带来的兴奋,马鞭抽得一下更比一下用力,嘶鸣之声如乱箭般划破山间的黑夜。
但这马车竟平安无事地跑到了半山腰,仿佛天意也在这一刻眷顾了凡人。
——然后再毫无征兆地收回这一点幸运。
富家少爷只觉手上的缰绳突然一紧,似乎被另外一个人狠狠拽去了一截,耳边紧接着传来马儿凄厉的嘶鸣,已然失控的马车竟生生僵住了一瞬。就在这倏忽即逝的空档里,一只如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横空杀了出来,当机立断地抓住富家少爷的手臂。
他竟然被人从马车上一把拽了下来!
富家少爷昏沉沉地抬起头,直冒金星的眼睛却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只觉一道异常健壮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抓着他的力道之大简直要捏碎小少爷的骨头,全没有家中下人的诚惶诚恐。
碍眼又放肆!
“混账东西!”
正值狂乱的富家少爷顿生怒火,想也不想地奋力一推。先前宴饮时,他被陪酒的美人嘴对嘴地喂了不少五·石·散,身上有多热·燥,瞬间爆发的力气便有多骇人,竟当真把那道顽石般的身影搬开了。
夜色茫茫间,那人似是惊愕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原本就是听见了马匹嘶鸣,拼着一条命过来救人的,一手夺过缰绳牢牢绕在腕间,强行勒停了马车,一手把富家少爷拽下来。可被鞭打发狂的马匹本就难以控制,他再如何力大也不可能当真无穷,能勒停一瞬便几要折断手腕,再加上富家少爷这一推,下盘立时有些不稳。
而马匹却在角力间愈发狂躁,本能地想要甩脱他这一道枷锁,反而不辨方向地拖着他靠近了崖边……
年轻人牙关紧咬,逼出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竭力稳住身子的同时想要松开腕间的缰绳。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马儿挣扎时踢中了他,直接便折断了他的膝盖骨。
神志不清的富家少爷便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倒了下去,像是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大树,不过一个眨眼,便和他那辆华贵马车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救了别人,自己却坠崖而死么?”
猎户对着这一具年轻的尸·身不知所措时,障眼法阻隔之下,敖灼也正站在崖底,看向身边的显圣真君。
“好人不得好报,虽说也不是新鲜事了……”她一顿,还是问道,“但我真是有些好奇,他前世做了什么,今生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究竟得是怎样穷凶极恶的前因,才会让显圣真君都站在一旁,不该抑或不能出手相救?
她这一句的弦外之音实在明显,杨戬眼睫轻垂,面上神色波澜不兴,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是天边一记惊雷。
“身为玉虚宫门人,私放妖魔,被罚历劫八世,渡人间八苦,最后耽于情之一字,与妖魔相恋,为救其性命,生取九十九颗幼·童活心。”
敖灼的目光微微一深。
显圣真君却没有看她,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尸·身上,停驻良久,然后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死后入鬼域,因罪孽深重,自此生生世世不得善终,亡于及冠之年,以余生寿数和福荫偿还昔年因果。”
一时之间,似乎连吹过崖底的风都冷如寒冰。
“……啊。”
敖灼却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真君要顾全西海小魔头的脸面,不好直言赶她走是一回事,但明知她对他另有所图,所以才死缠烂打地非要跟上,却还是带着她一起来岭山郡降妖除魔……
——原来,如此啊。
西海小魔头顿时心情复杂。
好家伙,她都不知道是该为显圣真君婉转至极的劝诫苦笑,还是该开心他连劝解她的时候,都不想让她难过或者难堪……
不过,堂堂真君愿意为她这么费心思,多少也算是个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