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她会在天魔大战时陨落,便用尽办法地帮她划出了一方净土,想要把灌江口变成一处远离战火的桃花源,直到天族取胜为止,都会不动声色地把她拦在后方。如果拦不住了,那么,没有被掌珠重伤的显圣真君和龙珠完好无损的西海敖灼,或许能够一起在大战中活下来。
显圣真君记得敖灼会死,千百年来,便一直暗自筹谋着,计划着,竭尽所能也要救她一命。
——如果不是在敖灼的成年礼之前才为她占命,如果当真能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太上忘情决还可以逆转岁月,那么,显圣真君宁愿不要遇见六百岁的敖灼。
他会在那一天闭门不出,或者直接出手加固昆仑山的结界,不让想要偷听法会的西海双生子溜进来。
真君自知是西海红·龙的情劫,便不想让她泥足深陷。
只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只可惜……”
显圣真君低声道:“我机关算尽,到头来,阿灼竟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做尽所有,连魔族那边都防范到了,近年总是借着外出除妖的机会去丹穴山附近巡查,更是时常拜访凤族长老,再三提醒要小心布防。虽然不知为何还是被魔族突破防线,但好在凤凰不死,涅槃后还可重生,真君应对得也算及时,起码将势如破竹的魔族拦在了丹穴山。
局势姑且还没有太坏。
显圣真君运筹帷幄,想要顾全天下,也想要保住终将赴死的龙主,最好能把她自己都一并骗过去。
到目前为止,他也确实做得很好。
只是显圣真君没有料到,原本应该被他藏到最后的敖灼,其实,一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世和职责,也就顺应着看穿了他的筹划。
真君极慢地弯了弯唇角:“阿灼知道了,我就再不能拦着你。”他一顿,“只是身为水神,若要参战,还需先向天庭请旨,族中也要知会一声,不好即刻动身前往丹穴。”
“……不着急。”
话已经说开到这一步,西海红·龙反而有些气定神闲了,还能再往后退了退,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敌人就在那等着,跑不了的。我这边还有些话要问二爷,等到都弄清楚了,再去与人拼命也不迟。”
她抬手请真君落座。
杨戬酒量极佳,平日里却是饮茶更多些,敖灼便常年备着上好的茶叶。因为她这位夫君一向活得轻简,没什么需要她额外操心的地方,杨戬为数不多的几个嗜好,她便意外地很能体谅。
自相识到现在,在茶之一道上,素来不喜繁复琐碎的敖灼也能说得上一句熟能生巧了。
她便给杨戬沏了一壶茶。
不是什么仙家名品,而是敖玉先前送来的紫笋。说是他们那位受封太湖水神的东海四哥哥眼见着到了采摘新茶的时节,想着已经出嫁的西海小祖宗,便传信给敖玉,让他这条尚未成家的闲散白龙得空去一趟,替做哥哥的给阿灼送些茶叶尝尝鲜。
没想到敖玉一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云头就驾去了阳羡,巴巴跟在人家正经采茶女后面抢活儿,炒、揉、筛、晒一系列工序亲手做全了,还特意找了个红瓷装着,这才过来向妹妹献宝。
据说敖玉离开阳羡的时候,还被东海四哥哥追在后头骂了好一顿,直言让这个抢他功劳的弟弟有多远滚多远……
不经意间想到这里,西海红·龙的目光终于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些。
——不管怎样,哪怕是在浊气升涨的关头,也还是有人想着她,念着她的,相隔千里之遥,也惦记着要给妹妹送上一杯新茶。
这就够了。
“二爷。”
她把茶盏送到显圣真君的手边,就着这氤氲而湿润的茶香,敖灼的语气似乎也轻了下去。
“你我成婚,到如今已有多少年?”
“五百年整。”
他声音平和,却不带一点迟疑。敖灼看了真君一眼,又问道:“玄光鉴中,我自囚真君殿又是多少年?”
显圣真君这便顿了一顿:“……五百九十三年。”
敖灼加加减减一番,托脑子跟得上的福,几乎是立刻就算出了结果。
——这就是说,按照太虚玄光鉴倒映的命轨,西海红·龙会在两千一百九十三岁那年死于天魔大战?
一条享年两千余岁的真龙。
敖灼无声冷笑,面上却还是没有变化,只是接着道:“二爷为我,长久以来处处违反天命,逆而行之,我原是该感激的。”
真君眼底似有波澜微动,又极快地平静下来。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生分。”
“不对,生分了才好。”
敖灼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却不饮,只是圈在掌中把玩着,杯中波纹映在她的眼眸之中,像是盛起了四海涌动的水光。
——也像极了不肯滴落的泪光。
杨戬将将松下的肩背又绷紧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眼前这个被他明媒正娶迎回杨府的妻子,是不是也像玄光鉴中的那个阿灼一般,终于要被不懂情爱的显圣真君逼得落下泪来。
敖灼却没有哭。
她还能一手撑着额角,用一个相当放松的姿势,慢条斯理道:“夫妻五百年,二爷不曾委屈过我,府中一切都交由我做主。赶上四海大事,不需我多说什么,二爷便都替我准备好了,我只管出门就是。”
“二爷性子好,从不与我生气。便是我故意闹腾起来,你也多半忍让过了,成亲以来从不曾与我争吵。”
“我坐镇岷江,不能如从前一样四处行走。二爷便替我寻来许多新鲜玩意,各色美食也不曾断绝,唯恐我这么条贪玩贪吃的红·龙馋出个好歹。”
“若是我实在闲不住了,二爷便会陪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转。昆仑雪,江南雨,九重天阙……”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终于有一丝轻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我一时兴起,要去寻意安的不痛快,你便连阴气森森的酆都鬼域都陪我去过了……”
五百年啊,就算压上一个孙悟空,都足够逃出五指山了。可敖灼一一细数起来,却仿佛桩桩件件都发生在昨日,清晰得连彼时的显圣真君说了什么,笑了几下,她都依然历历在目。
成亲后,杨戬对待妻子是真的挑不出错。他生性沉稳自持,不会像寻常小儿女一般黏腻痴缠,也未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是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心意,早就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温柔体贴里尽显无遗了。
时至今日,就连敖玉的态度都已经有所松动,虽然无甚好气,但总算能对着真君喊上一声“妹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