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圣真君却突然抢上前去。
“敖灼!”
受主人魔气侵染的掌珠自顾自地钉在他的胸膛,真君却连低头看上一眼都不曾,视线里只有一个西海红·龙。他动作极快,疾如闪电般便要擒住敖灼,同时想也不想地呵斥着:“不要胡闹!”
西海红·龙豁然抬头看过来。
相识多年,显圣真君待她一向宽容。任凭敖灼如何胡作非为,哪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满身杀气的魔龙,真君都不曾流露过半点厌恶。就连方才险些命丧掌珠剑下的时候,他都在一心一意地计划着怎么救下敖灼。
西海小魔头一直说真君脾气好,便是因为他从不会气她,恼她,更遑论怪她抑或恨她。
可刚刚这一句“不要胡闹”,便也是千百年来,显圣真君第一次斥责了西海红·龙。
“我自有办法为你压制心魔,你不要乱来。”
真君要去握敖灼的手腕,语气更是严厉得前所未有。
杨戬虽非龙族,但也知道本命龙珠对于四海敖氏的意义。
——别的不说,他那同门师弟,现如今受封三坛海会大神的哪吒,之所以尚且年幼时便与龙族结下死仇,正是因为他与东海三太子敖丙搏斗时,误打误撞地居然击中了对方的逆鳞所在,以致敖丙龙身消亡。
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彼时的哪吒不识得龙珠,也没有什么非斩草除根不可的狠劲,便放任那颗孤零零的内丹投入东海。敖丙本命真元未失,武王伐纣后,终于借由封神榜重聚血肉。
若非如此,只怕不用等到显圣真君去拒绝敖灼,一向护短的四海敖氏就已经要杀上玉虚宫了,哪里还能让天庭敕封哪吒为神?
换言之,四海敖氏真身亡故,还能凭借龙珠复活。可如果是龙珠受损呢?
如果消散的是这颗最不容有失的内丹呢?
作为哪吒的师兄,显圣真君亲身经历过这些陈年旧事,不会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窍。
所以,这一次,他不许敖灼再任性了。
“更不准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西海红·龙却挡开了他的手。
——真君欺身向她逼近,但敖灼的反应也不慢,几乎是在他刚刚呵斥出口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还不等杨戬抓住她,敖灼便左手将他格挡开,右手曲张成爪,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一点间隔,当机立断地破开她自己的丹田!
显圣真君陡然眼眸一颤!
他知道敖灼的手生得有多美,明明极擅剑法,平素也不曾疏于修炼,掌心却没有一个茧子。每次与他对坐品茶时,西海红·龙捧着茶盏的手,比任何珍稀的瓷器玉器都要更加剔透晶莹,仿佛不经意间就要被昆仑山的日光融化了。
但此时此刻,也正是这看似柔若无骨的手,突然便化作了一柄要命的兵刃,穿透了西海红·龙的皮肉,就着淋漓涌出的鲜血,毫不犹豫地探入她丹田的最深处,就像是活生生撬开了一只紧闭着壳的河蚌,非要取出她温养了千余年的唯一的一颗珍珠。
之后,果然便取出了一颗不复明亮的内丹。
这是显圣真君第一次看到四海敖氏的龙珠。
——托在掌心只有小小的一团,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一呼一吸间,便有磅礴灵力扑向四野,又像是汇聚了天下水脉才能凝成这么一颗,只要心念一动,便能在霎时间淹没所有。
没有敖灼的龙身作为掩护,这颗源自祖·龙的内丹一经现世,不过略显神通而已,便像是惊起了一股滔天巨浪。若非是有真君的本命结界阻隔,恐怕四方水族连带敖氏真龙在内都要立时生出感应,如百鸟朝凰一般,向着这一处遥遥叩拜。
但直面着这一幕的显圣真君,却只看见了龙珠里缠绕的浊气。
就像是层层叠叠的无数道黑色巨网,把这颗异常强大的内丹绑成了落网之鱼,不管那清正纯粹的灵力如何拼力突围,都不能挣脱重重浊气的封锁。更有甚者,浊气已将龙珠侵蚀了大半,清气却有不支之象,被逼后退之下,已经渐渐蜷缩到了角落。
太上忘情决泽被天地万物,显圣真君只是这么看上一眼,便觉得那浊气危险至极,似乎一旦放走了它,来日便会有一场祸及苍生的浩劫。
——不管之前斩杀过多少越界而出的魔族,也没有哪一个能让他生出如此警惕。
而剖出这颗内丹的西海红·龙,却只是笑了一笑。
“二爷,以你的眼力该看得出来,我这龙珠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你不要问我缘由,我也不能向你解释什么。”
本命真元强行离体,哪怕依然被她握在手中,敖灼还是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连站立的姿态都显得有些踉跄。可她偏偏要让自己站直了,看向杨戬的目光里不带一丝动摇。
“倒是有一些不相干的闲话,到了这种时候,突然就想要说给你听了。”
显圣真君神色一沉,还要上前:“先把伤治好。你有什么话,之后何时想说我都听着的。”
——好家伙,他连“三公主”都不肯叫了。
西海红·龙心内一哂。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确信,自己居然真的惹恼了杨戬,乃至于是让心怀宽广的显圣真君动了从未有过的火气。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历史性的进步?
识海里的魇魅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呼喊了,不停怂恿着敖灼将龙珠送回丹田,再与显圣真君一决生死。敖灼被她吵得头疼欲裂,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突然收拢了手指,把龙珠握得更紧,大有要一把捏碎的势头。
真君的脚步便僵在了那里。
西海红·龙与他面对面站着,便眼见着真君的呼吸不知怎么居然乱了一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不复之前的和缓,忽而便暗了下去,似是万里晴空瞬息间卷起了万重雷云。
要知道,就连二人血战的时候,真君都没有这么看过她。
可他终究没有再上前。
西海红·龙懂他至深,明白这就是在等她开口的意思了。
“当真不是什么要紧话。”
不惜以自身性命逼迫显圣真君止步,等他真要倾听了,敖灼却一出声就是这么一句,言语之间也满是无所谓:“只是方才与二爷打了这么一场,竟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事。”
她这么说,就仿佛一切都还是从前,若是西海红·龙在修炼上有所体悟,便不吝与显圣真君和哮天犬分享。后者能不能听懂另说,至少前者是永远不会忽略她的,一字不差地听完了还要再与她好生交流过,不想让敖灼多走一步冤枉路。
“先前我说,自己对你而言是苍生里可有可无的一个,其实是气话……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二爷都不会不管我。”
敖灼的视线掠过真君血流不止的心口,依稀凝视了片刻,便又收回了。倒是显圣真君一顿,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受着伤,便抬手握住了掌珠的剑柄,将这把属于敖灼的神剑从自己的胸膛处取了出来。
被挡在结界外的哮天犬早就急红了眼,恨不能冲进去与主人并肩作战,可他看着这一幕的时候,依然生出了些许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宠想了许久才明白:
——原来是三公主剖出内丹的时候,恰似这一刻的显圣真君。两个人冷静得如出一辙,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眼中,不管是伤了还是痛了,哪怕当真濒死了,都不能引起他们自己的半点恐惧。
哮天犬突然背脊发凉。
而结界内,真君将掌珠握在了手中。
这柄四海神剑一向暴烈,除了自家主人,任凭是谁的账都不会买,连敖玉这般与敖灼同胞双生的龙子,轻易都不敢触它的霉头。何况它魔气大涨,只看方才敖灼都已经松手了,它还自己钉牢在真君的伤处,便该知道掌珠杀性正浓。
此刻,火红的剑身上沾满了真君的鲜血,被他横握在手的时候犹自震颤不止,血珠似雨点般滴落,仿佛马上就要挣脱而去。
真君却伸手轻轻拂过。
他放开了自己的三尖两刃刀,修长的手指一分一寸地划过剑身,淳厚灵力便像是一潭清水,不仅洗去了上面的血迹,更是把这柄陪着主人入魔的神剑轻轻柔柔地包裹住了,直至暂且压制住了它的魔气,真君也没有放开掌珠。
——显圣真君从来视身外物如天上云,这一次,却没有把四海神剑还给敖灼。
红·龙看着他平静之下暗藏怒气的面容,良久,竟展颜道:“二爷不用担心,龙族便是要寻死,也不会拔剑自刎的。”她用眼角瞥了瞥自己掌心中的内丹,“我也不会做无用功。”
闻言,杨戬的目光终于一沉到底。
敖灼却似毫无所觉,真君既然没有当场归还掌珠,她便也不去讨要,只是看着他的方向,忽然就问了一句:“若是我没有及时收手,真的杀了你,二爷会恨我么?”
“不会。”
他答得太过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虽然是敖灼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似的,又追问道:“为何?”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你手中。”
西海红·龙一下子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天下之大,谁都可以来杀杨戬。”真君眉眼沉静,一字一句若有千钧地说着,“唯独你不行。”
如果敖灼亲手杀了杨戬,届时红·龙入魔,便再无转圜。这一点,连魇魅这个身在局外的魔族都能明白,甚至已经利用到了极处,显圣真君自己又怎么会不懂?
所以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事实上,这个年纪的西海红·龙也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真君不曾恃强凌弱,更不曾对任何人揭过敖灼的短,但是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敖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在她完全长成之前,总归还有一段路要走。
——所谓剖心刻字,他知道如今的西海红·龙还做不到。
因为杨戬一早就已经站在了顶峰。
补天诀修得大成,便意味着除非神魂俱灭(比如遇上如太虚玄光鉴里那位魔君一般的强敌,让他非要玉石俱焚不可了),抑或道心被破,功法倒退,否则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轻易死去。
再不济,玉虚宫已经试过用莲花替哪吒再造肉·身,总不至于到杨戬这里就撒手不管了?
真君便在这最后一息上放手一搏。
他如敖灼所愿,先前交战时当真没有留手,让她将这些年强忍着的怒火与恨意终于发泄痛快了。然后,真君才迎向了掌珠。
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也要撑住一口气。等他借机擒住她,替敖灼渡送清气,压制心魔,送她归还正道再死,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再死。
——总之,即便要死,也要救了敖灼再死。
杨戬是何等智谋出众的人物,短短一瞬便把什么都想好了,连最坏的结果都一一盘算过了,包括之后掩饰怎么自己的真正死因,怎么瞒过天下人尤其是西海红·龙,怎么让她免于再度堕魔,都已经计划了七七八八。
况且……
“三公主也不该输给心魔。”
真君握着使他重伤的四海神剑,看向神剑的主人时,却又换回了往日的称呼,轻声道:“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输了。”
就连面对真君这般不可战胜的敌人,西海红·龙都没有退却过。她百年如一日地坚持修行,固然是自知重任在肩,但也未尝没有与心上人较劲的意思,还曾与杨戬直言道:情场之上暂且赢不了他,到了武场,能扬眉吐气一回也是好的。
西海红·龙对显圣真君用情至此,尚且不肯认输。若是败给了区区心魔,以敖灼的性子,倘若以后真有清醒过来的一日,她要怎么受得了?
真君便不能坐视那一天的到来。
敖灼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不止如此。二爷也是在赌,赌我心魔爆发,都舍不得真的杀了你。”她眼中的血色凝而未散,声音却已然平复了许多,冷静道,“你用自己的命,赌我一点清明未灭,哪怕只是为了你,都不能放任自己堕魔。”
他二人多年知交,诚然从前是没有拼死血战过,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互相之间便不了解对方的深浅了。至少在刚刚的交锋里,敖灼递出那一剑的时候,她便知道真君避得过。
——敖灼预备好的后手,是真君为了避让掌珠身形侧转,她便要趁机回剑抢攻。
可显圣真君偏偏迎了上来。
他在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不是杀招的招式里重伤,不惜付出如此代价,也想尽可能地压制住西海红·龙,用最快的速度为她驱散魔气。
“二爷,你对我……以命相逼。”
真君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握着掌珠的手却不着痕迹地骤然用了力,却又立刻就放松了,像是担心自己不小心损坏了敖灼的本命神剑。
“没关系,我也没有生气。”
在显圣真君这儿,敖灼从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哪怕真君待她挑不出错,她似乎也总是暗自斤斤计较着,衡量真君对她与对旁人是否有什么不同。
如今他二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异于撕破脸面,原先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都通通倒了个干净。敖灼却非要挑在这个时机,突然变得异常大度起来。
“你能用这个办法来救我,便是对我这些年最好的回应。至少二爷已经明白了,你在我心里的分量。”
他终于不能再把她的喜欢当做小孩子尚且懵懂的玩笑,他也终于相信了,敖灼已然数不清多少次的表白里,每一字每一句的背后,都是她孤注一掷捧出来的真心。
——时隔多年,这个不沾尘俗的显圣真君再一次凝眸,眼底便重新倒映出一个六百岁的龙女,尚未长成,却已经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世间最高不可攀的男子身上,直到千百年后的这一刻,终于逼得他正视了她的感情。
西海红·龙低声呢喃着:“……这就足够了。”
这一句话尚未落地,被她困在掌心的龙珠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浊气倏忽暴涨,挣扎嘶吼着要逃离她的掌握。真君更是神色一变,不顾胸·前依然血流不止的伤口,立刻就要上前夺过敖灼的内丹!
西海红·龙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我自己可以!”
她一声低喝,原本平静的语气里便有什么难以言喻的苦涩突然泄露出来:“……你明明知道,全天下,我最不想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一向倔强的红·龙陡然示弱,几近哀求地逼出这一句,竟让显圣真君都有片刻的动弹不得,面上血色又褪去三分。
而她的识海之中,魇魅甚至比真君还要更快一步,早就已经惊声尖叫道:“敖灼,你要做什么!”
“……别慌呀。”
敖灼学着魔族女将那娇俏柔媚的语气,明明每多对龙珠施压一刻,自己便要更痛不欲生一分,她却非要拖出一个万般嘲讽的尾音来:“你不是把我玩于鼓掌,连我的命轨都看过了么?我想做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你疯了不成!龙珠被毁,第一个魂飞魄散的便是你自己!”
“无所谓。”
“你——!”
“你什么你?”
就连面对杨戬这个心上人的时候,西海红·龙都一向口舌锋利,半点不肯吃亏,更别说是要应付一个胆敢算计她的魔族。
“你这残魂是有多不开窍,都已经看过我原本该有的一生了,怎么还能如此不了解我?我几时甘愿屈居人下了?”
太虚玄光鉴中的那尾红·龙,尚且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重返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