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酒皇商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去了。爹爹独自一人将我养大,小时候曾听他说起过,母亲生前多病,寿数本就有限,实在不该孕育子嗣,可她铁了心要给宋家留下一点血脉,任爹爹如何劝阻也不肯听。爹爹拗不过她,这才有了我。”
身边的小丫鬟默默低垂了眉眼。
“……”
八部天龙直视着宋坊主的面容,轻声道:“对不住。”
是他一时冲动了,问了不该问的话。
但他与宋坊主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能从她身上清晰感受到掌珠的剑气,还有属于阿灼的灵力与精·血。这一切的一切,对敖玉而言熟悉得近乎致命,就算暌违了千百年,也能轻易刺穿广力菩萨那副八风不动的外壳,逼着他变回从前只知道缠着妹妹的白龙崽子。
而白龙崽子面对西海红·龙,从来就没有多少冷静可言。
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看似纷乱,什么血怨喜棺、剑冢阵法的,全都一股脑地蹦了出来,简直让人应接不暇,但细究之下其实全都有合理的解释。哪怕尚有疑点未明,也和眼前这个身负重伤的女坊主无关。
她不过就是格外倒霉些,没有一点能够傍身的功夫,却偏偏被卷进了这样危险的局面,同时从掌珠和栖光那里接过了西海红·龙遗留的传承。
——说到底,不过就是“机缘巧合”四个字罢了。宋坊主其人,甚至足以称得上身不由己。
敖玉心里明明都是清楚的,他早就已经用这些理由反反复复劝说了自己无数次。
只可惜收效甚微。
他每次替宋坊主疗伤时,各自丹田里的神剑总是互生感应,那样同呼同吸似的合拍,灵力融合交汇,连带着让他们这两个剑主的心跳都要一并重叠了。而除了同胞妹妹以外,敖玉从不曾在第二个人身上感受到这般神魂相连的契合,以至于他看着宋坊主的时候常常暗自恍惚,总觉得眼前这具凡女身躯里,当真还藏着一个与他不可分割的阿灼。
就算明知道是掌珠带来的错觉,敖玉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了一点奢望。
四海神剑的脾气,他这个长息剑主再了解不过了。敖玉不愿相信它会另觅新主,哪怕这个凡人姑娘体质纯净,是当今世上唯一身带红·龙精血的人了,掌珠也不该臣服得这么干脆。
可是,如果让掌珠甘愿低头的,实际并非“新主”呢?
如果是这柄饱含红·龙真元的神剑,在敖玉都尚且无法确认的时候,就已经一眼认出了自己真正的主人呢?
西海白龙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他当初求来的金翎,其实早就发挥了效用,当真替阿灼留住了一点残魂呢?
那可是鬼王意安的翎羽!
他与阿灼多年相交,对她的安危不可能全然无动于衷。且意安君临鬼域,生死簿都可以算作是他的法宝了,也许他真的想到了办法,或多或少聚拢了阿灼的魂魄,再将其送入轮回,投作人胎……
——或者正是眼前的宋玉红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白龙崽子一颗心跳得简直快要撞破胸·膛。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这一连串的假设其实大多立不住脚,别的不说,倘若意安真的将阿灼送入人间了,于四海便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着也该过来知会一声的……
毕竟,丹穴凤子没有理由隐瞒西海红·龙的下落。
这些事,敖玉其实一早就想得透彻了。
可奢望之所以是奢望,便在于明知不可能,却还是禁不住心生希冀。
敖玉凝视着宋坊主,心底最深处便会悄悄冒出一个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着:
——如果,她真的是呢?
……
“我没有别的意思。”
西海白龙面露歉意,声音也一下子就低了,可他那双眼睛看着宋坊主的时候,却像是浸在溪水下的玉石,沉静彻骨,却也永远流动生光。
“只是见坊主怀缅双亲,孝心诚挚,想来在家中定是与父母感情深厚,这才唐突地问了一句。”
——只是希望,你在凡间也被人好生善待着,不要吃苦,不要受罪,更不要再伤心难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从神剑那里感应到敖玉的心声,宋坊主很快便摇了摇头:“三太子何必道歉,这又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宋家原籍岭南,族人众多,分房分支,叙起族谱来连自己人都要头疼。而我这一脉,分家后几经辗转,最后才定居陕中,以酿酒为生,至今已有百多年的光景了。”
“幼时家中不愁温饱,日子大抵过得去,便时常有媒人探听父亲的口风,可他执意不肯续弦。”说着,宋坊主便自然而然地抬起手,一旁的小丫鬟忙着接住了,随即就感觉到指尖被她轻轻一握,“这么多年,便是我、桑落和元正,在他老人家膝下承欢。”
小丫鬟只觉喉间一涩,却又忍不住紧紧回握过去。
敖玉见了,便轻声道:“老坊主爱女之心拳拳。”
四海敖氏从无争权夺位之争,可八部天龙常年在人间游走,早就看惯了勾心斗角,阋墙倾轧,血脉相连之人转眼反目成仇的悲剧也不鲜见。这位宋家老坊主却行事果断,不曾续娶,将来也就不会有人与宋玉红争夺家产。
能替她未雨绸缪至此,足可见是一位好父亲了。
“……这样就好。”
敖玉无声地补上这一句。
——这一世,依然有人待你如珠如宝,将你捧在掌心,不曾委屈,不曾亏待,小心翼翼地呵护你平安长大。
敖灼的双生哥哥看着对面的凡人姑娘,在心里轻轻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如此劝说着自己,却还是在下一瞬低了低头,像是要藏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可是,如果你是阿灼,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