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感受到身体的沉重和疲惫,行将就木的感觉令郁止心中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去新世界。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每次都像这回一样幸运。
总有一回,他会一睡不醒。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没完全睁开眼,他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关切的声音。
不必看,他便知道那人是谁。
但他还是努力睁开眼,认真的看着坐在床边,眼中的担心溢于言表。
看着他,郁止微微一笑,哪怕眼前的视线忽明忽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也没有露出异样。
发现手上还有些力气,他便拍了拍迟朝暮握紧的手,让它不再颤抖,“我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
这一场发作,几乎是郁止靠意志力撑过来的。
他的精神力很强大,然而要是在这具破烂不堪的身体上使用,只怕动用的一瞬间他就撑不住,直接断气。
而到了目前这种情况,他的身体不能开刀手术,只能药物和外界物理治疗,然而这样的治疗效果也微乎其微。
昨夜林医生甚至可以不用到场,因为他的到场与否意义都不大。
只是他向来尽职尽责,对于手上的病人都认真对待,何况,他今晚才感觉表弟有猫腻,想来亲自看看,这才会到场。
迟朝暮不提这些,只是用这双眼睛贪恋地看着郁止,试图将他每一个角落都印刻在眼里、心里,半步也不舍得离开。
郁止声音虚弱地问:“现在几点了?”
迟朝暮也不移开视线,毫不避讳道:“凌晨五点,快天亮了,。你睡了很久,现在先不要睡了,要不要我给你放音乐?或者你看书?”
不让郁止睡,一是因为身体,二则是……他害怕。
怕郁止再睡过去,便会一睡不醒。
郁止如何不懂他的心思,“好。”
悠扬而舒缓的音乐在屋内响起,哪怕是同世界观,甚至是同一个发展时代,每个世界的东西也不一定相同。
郁止没听过这首歌,迟朝暮却知道,这是一首很老的歌曲,名为《前世今生》,红了几十年,依旧为人熟知。
漫长的前奏响过后,已经将听众的心带入了那个深邃又孤寂的氛围。
[乌云终有尽,云开等月明]
柔软的女声唱出歌曲的第一句,
迟朝暮伸手探向郁止的额头,觉得温度正常,悄悄松了口气。
视线落在郁止脸上,从额头到眉眼,从鼻梁至嘴唇……每一分每一秒,眼中都流露出疼惜,直白又坦荡。
可他依旧什么也没说,仿佛就这么看着,便心中足矣。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片刻后,微凉逐渐升温,染上了几分暖意。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竟是郁止先开口,且一开口便是道歉。
他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说,有些话,就没机会说了。
[冬雪湮没在沉寂,绿柳喜春又迎新]
“还有……之前骗了你。”郁止无奈一笑,隐隐看着,笑容仿佛带了一丝苦色,再一看,却又仿佛是错觉。
“你之前说过了,现在不用再提,我不想听。”迟朝暮竟是直接打断了这话。
他不想知道,郁止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不告诉他病情。
或者说,他不想知道自己在郁止眼中,究竟是有多不重要,才会让他选择隐瞒。
说到底,他们认识至今,也才五六天,而一开始说起病情,也不过是刚认识,这种情况下,隐瞒是一件再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迟朝暮就是不想听。
“让我说吧。”郁止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又消失,“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此言一出,迟朝暮的脚再也迈不动。
[我在轮回中迢递,不期而遇了你]
“一开始隐瞒,确实是出于对自己的隐私保护,毕竟,当时我们并不熟。”郁止毫不避讳地说着他理应的想法。
“可是后来隐瞒,却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像是知道迟朝暮心里最在意什么一般,认认真真道:“并非是因为不信任、亦或是不在意你。”
迟朝暮抬眼看他,二人四目相对。
[最是那双明眸善睐,穿过了星河万里]
郁止眸中映着迟朝暮的身影,尤其是那双眼睛,便是那人眼中的一丝柔情,他也没错过。
“我知道了,不怪你。”怎么舍得怪你。
迟朝暮声音如常,可周身的气场却显而易见地柔软了几分。
像是冰雪褪去了一层外衣,哪怕顶着被烈日融化的危险,它也要将拥抱温暖,沐浴阳光。
蜡烛因燃烧而明亮,飞蛾扑火的瞬间最光明。
[彼岸花开遍,幽冥火燎原]
“不,你不知道。”郁止却是道,他唇角微微一勾,面无人色的脸上仿佛染上了一抹明媚。
“我的意思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了。”
朋友……
朋友……
认识几日,相识相知,与死亡擦肩,他们终于成了朋友。
可是迟朝暮想要的,又何止是朋友。
他忘不了郁止被推进急救室时,自己被阻拦在外的感觉,他忘不了郁止被下病危通知书,自己无法签字的感觉。
或许有朝一日,他去了,自己连替他收尸,都找不到理由。
朋友……
一个可大可小,可重要也可忽视的关系,到底是轻了。
“我知道了。”他再次重复道,“嗯,我们是朋友。”
歌曲也唱到了尾声。
[朝阳跌落入深渊,光明蔓延你眉眼,我在云端,你在心底,落日迎来夜幕,晨曦迎来黎明,轮回深处等你]
*
林医生在吸烟区抽了好几根烟,说是抽,实际上也只是点燃,他并没有吸入。
医生忌烟酒,林医生本人也没有瘾,只有在心情烦躁时,才会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情绪。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却没回头。
“你来了。”
“他休息了?”
迟朝暮走到他身边,“没有,我跟他说想找医生聊聊,借口出来的。”
这也不全是借口,至少林医生确实是医生,而他也确实是来找医生聊天。
林医生轻叹一声,“他醒来后,我应该给他做检查。”
迟朝暮轻嘲一笑,“现在这样,还需要检查吗?”
林医生沉默了,确实不需要,毕竟,现在医院能给的帮助几乎没有,留给那人的只有一条路,等死。
“正好,我也闲着,来,我们聊聊你跟他的事。”
空气骤然安静,迟朝暮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林医生却不管他此刻是什么心情,态度直接,“朝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
“是。”
林医生心一梗,“……我还没说完。”
“表哥,你不就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吗?”迟朝暮比他更直接,且毫不掩饰,目光坦荡地看着他,“我的回答,是喜欢。”
吸烟区狭窄又昏暗,凌晨的医院很安静,路上的灯也关了大半,吸烟区只有头顶一盏小灯还倔强地发着光,给这逼仄的空间撒下一片不太明亮的光明。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庄重也不美好的地方,迟朝暮这辈子第一次,向人表露自己的喜欢,哪怕喜欢的对象不在眼前。
他曾设想过自己遇见喜欢的人,并且告白的所有情况。
也许是庸俗的玫瑰花面前,又或者是幼稚老套的摩天轮最高处,还可能是最有效的英雄救美结束后。
却从未想过,会是一个不浪漫,也完全不符合他审美的地方,且听他表白的对象还不是本人。
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实践出真知。
只有当真正经历后,才会明白,什么氛围,什么条件,什么浪漫,都是可有可无的附加条件。
只要有一颗真心,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告白时也是甜美的。
林医生这回是真的想抽烟了,他此刻急需要尼古丁的镇静作用。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认识才多久?”他至今仍有些不敢置信,想要安抚自己,这都是错觉,这都是表弟被艺术被美色迷惑下做出的错误判断。
然而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迟朝暮看着自己宛如救命稻草般的神情……他说服不了自己。
“没多久,我刚来医院就认识他了。”既然已经知道,迟朝暮便并不介意跟林医生诉说他们的经历。
得知将人的相识过程,林医生都不由得感叹一声缘分。
医院这么多人,花园也不小,一天中更是那么多时间,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认识了呢?
然而对于这段缘分,林医生只能说是孽缘。
“过去如何我没办法干涉,但是今后,朝暮……克制住你自己。”
迟朝暮皱眉,“为什么?”
林医生按灭烟头,将烟蒂丢掉,“朝暮,我了解你,你一开始看中郁止,是不是因为他很符合你的审美,以及你对艺术的追求?”
“是,可是……”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对他的喜欢,完全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下,郁止是我的病人,我不希望有所谓的复杂感情来影响他的病情。”
“他,承受不起你的喜欢。”林医生平静道。
迟朝暮心中震颤,脚下差点不稳,整个人靠在墙上,颇觉受伤和无力。
林医生推了推眼睛,遮住眼中的心疼不忍,却还是坚持没有改口,更没有服软。
事已至此,再去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林医生更不能去责怪让迟朝暮动心的郁止,正如他所说,对一个命不久矣之人,他怎么还能有过分的要求?
同时,他也不可能放任迟朝暮继续沉沦,他也是害怕,怕以迟朝暮这个性子,将来郁止走了,他会做出让所有人都伤心难过的行为。
迟朝暮父母的故事,绝不能再重演。
“朝暮,你有想过,你所谓的喜欢,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吗?”
迟朝暮浑身脱力,几乎说不出话,良久,才颤抖着说了句:“……什么?”
“郁止的时间所剩无几,他现在最需要的,也是最应该的,是享受剩下的宁静,而你的喜欢,会让这份宁静生出波澜,可无论是他的精力还是心神,都已经无力再承受这些波澜,你的喜欢,于他而言,是无法解决的负担。”
林医生一字一句道,所说的每一句迟朝暮都没办法说不对。
“我、我可以不让他知道……”迟朝暮退一步道。
林医生看着他,终究是没忍住露出无奈心疼的神色,“可你呢?”
“朝暮,你没想过自己吗?”
迟朝暮动了动唇。
林医生认真想了想,“或许你真的有你父母的遗传性格,为了追求所谓的爱情,能够为此放弃一切,包括生命。可是朝暮,家里人却没办法再承受一个疼爱孩子的离开。”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一阵刺痛蔓上心头,迟朝暮最终只能愣愣看着林医生离开,再没回头。
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迟朝暮看到的便是郁止闭目养神的画面。
闭着眼睛的郁止令迟朝暮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探郁止鼻息。
手指刚距离郁止半米远,却见郁止悠悠睁开眼。
对上身前的手,郁止狐疑询问:“你是要给我盖被子?”
迟朝暮……迟朝暮默默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