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心思敏锐,已经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不过,他的面色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他朝着叶千秋微微一拱手,然后道:“太玄先生乃是当世之中,能和我师荀子并列于世的圣贤人物。”
“李斯才疏学浅,请太玄先生指教。”
叶千秋微微一笑,看着面前的这李斯,敏锐的察觉到了李斯藏在心底的那份野心。
“你既然是荀子高足,那便说一说你本门师学吧。”
李斯闻言,当即开口道:“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
“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
叶千秋开口考校道:“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李斯道:“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
“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
“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
“不过这只是李斯一家之言,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太玄先生指教。”
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道:“你此言,倒也不差。”
“不过,我听闻,你师门内部,似乎也有不同。”
“你师弟韩非,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他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的法家。”
“不知你李斯如何认为?”
李斯闻言,不禁有些讶然,道:“先生认得韩非?”
叶千秋微微颔首,笑道:“在新郑时,我与韩非有过交集。”
李斯闻言,点头道:“先生所言,的确不错。”
“韩非一向如此。”
“而且,他的法术势三道,的确是有过人之处。”
“不过,他说商君、李悝等不是真法家,就有些失言了。”
“我师荀子可以说不是真法家。”
“但这世上,也并非只有他韩非才是真法家。”
“李斯认为,我李斯也是法家。”
叶千秋闻言,笑道:“年轻人,就是气盛。”
“不过,年轻人如果不气盛,也就不是年轻人了。”
李斯微微一笑,带了三分谦逊之意。
叶千秋对李斯考校一番之后,李斯与三人敬酒之后,便自己离去。
看着李斯离去的背影。
叶千秋道:“此子来日,定然是秦国朝堂之上的风云人物。”
吕不韦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蔡泽却是举起酒爵,道:“今朝雅兴不止。”
“当痛饮!”
吕不韦亦是举起酒爵道:“当痛饮!”
叶千秋举起酒爵,将爵中酒水一饮而尽。
同样的酒,三个人却是喝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清风拂面而来,叶千秋愈发清醒。
吕不韦和蔡泽却是有些醉了。
……
文信学宫更为太玄学宫一事,在咸阳城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道家掌门人太玄子,当世唯二的圣贤人物。
太玄学宫的一众学子,皆想瞻仰一番叶千秋的真容。
于是,在和吕不韦、蔡泽相聚痛饮之后的第三日,叶千秋终于入主太玄学宫,并且召集学宫之中的众多士子齐聚一堂,给众士子讲道,也让众士子各舒百家之言。
这一日,风和日丽。
天斟堂之中。
喧哗之声从柳林深处的庭院之中传来。
学宫之中的二百余名士子在今日齐聚一堂,便是为了听太玄学宫新任大祭酒太玄子讲道。
只见那些士子们人各坐在草席之上,个个脸上神色不一。
有人好奇,有人惊诧。
此时,叶千秋还未出现。
只听得一众士子纷纷小声言说道:“太玄先生一统道家天人二宗,被当今秦王誉为三百年来,集道家学问之大成者。”
“也是当今天下,唯一能与荀子相提并论的圣贤人物。”
“如此人物,还是头一次当着天下士子的面讲道。”
“诸位以为今日讲道,将会是怎样的盛况?”
“昔日,荀子游历天下列国,与各家坦诚磋商,争鸣论战,相互打磨,入秦之时,亦有高论。”
“今日,太玄子于学宫讲道,我等之福。”
还有人道:“听闻太玄先生已经成仙,虽然已经是百岁高龄,但依旧是如同翩翩少年一般,冰胎玉质,姿容无双。”
有人急忙道:“那岂不是长生不老?”
那人回道:“长生未必是真的,但不老应该是真的。”
就在众人纷纷议论之时,身着黑衣的李斯坐在一群士子当中,却是一言不发。
他的脑海之中还在回想着关于太玄子的一切。
前几日,匆匆一瞥。
太玄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给他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不单单是因为太玄子的姿容如同少年一般。
更关键的是,太玄子考校他之时,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只有在面对他的老师荀子之时,才会生出。
太玄子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让李斯感觉到,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太玄子看不穿的。
太玄子,一个浑身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人物。
道家真仙入了世俗,还成为了秦国的护国法师。
坊间传言,嫪毐在雍城叛乱,所率千人之队,尽数被天雷轰杀。
而被人视作神明一般的人,便是太玄子。
李斯虽然有些不太相信,世间真的存在那种力量。
但是,他也知道,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不可知的存在。
李斯对道家的东西,其实不大感兴趣。
但是,今日太玄子讲道,他倒是十分期待。
和一向淡漠于世的道家先贤不同,太玄子积极入世。
他所着写《道经》十二篇,确实是道家经典。
这样的人物讲道,将是秦国多年以来,没有过的盛事。
就在一众士子翘首以待之时。
只见前方石台前,忽然有一道身形凭空出现。
坐在林中的众士子见状,还吓了一跳。
就在一众士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
只见那边,文信侯吕不韦和纲成君蔡泽联袂而至。
蔡泽看到叶千秋已经出现在了林间,人还在远处,就朝着叶千秋朗声笑道:“太玄先生。”
“你的神通道法,老夫可是服了!”
“明明大家一起进门的,可是你却是比我们快到了许多。”
蔡泽的这大嗓门一开。
林间的士子顿时反应过来。
原来,这刚刚如同神鬼一般出现在石台前的,便是太玄子本人!
一时间,林间士子皆是大为惊讶。
虽然,他们早就听说了太玄子是道家真仙,冰胎玉质,容颜不老。
但真的看到叶千秋的时候,他们方才发觉,原来太玄子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有仙气!
什么是仙气!
也许很多士子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但是当他们看到叶千秋的时候,便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在那林子坐着的一名红衣士子看到石台前的叶千秋,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就是太玄子!”
红衣士子的惊叹声,引起了他周围人的注意。
有人朝着红衣士子询问道:“怎么?淳于兄,你见过太玄先生?”
红衣士子面上泛起一丝尴尬之色,道:“确实是有过一面之缘。”
红衣士子唤作淳于越,他当日初到咸阳,正巧碰到《吕氏春秋》在南门示众。
他上前改字,被叶千秋当面给反问住了。
最终,淳于越在众人的奚落之中,落荒而逃。
淳于越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日在南门反问他的人,居然就是道家掌门人太玄子!
而且,现在太玄子居然还成了学宫的大祭酒。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淳于越心中感慨良多。
那边石台前。
吕不韦和蔡泽已经坐在了叶千秋身旁。
吕不韦朝着叶千秋说道:“太玄先生,今日可是你的主场。”
“我和纲成君就只带了耳朵来了。”
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朝着林中士子看去。
随着叶千秋目光的扫落。
林中的一众士子在顷刻之间,都安静下来。
叶千秋的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奇特的魅力。
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时,只听得端坐在石台前的叶千秋朗声道:“今日是我接掌太玄学宫以来,第一次与诸位相见。”
“今日,我将诸位邀来,一来是为诸位讲一讲道家之言。”
“二来,便是要听诸位说一说百家之学。”
“诸位在太玄学宫之中,皆可畅所欲言。”
林中的一众士子闻言,皆是欢呼雀跃,纷纷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吕不韦、蔡泽三人行礼。
这时,有士子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拱手行礼之后,朗声发问道:“太玄先生,世人皆传先生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之上的至高境界。”
“太玄先生乃是当世真仙,不知先生可否为我们讲一讲何为“天人合一”?”
叶千秋笑道:“庄子言,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古之真人,其梦不寝,其觉无忧,其息深深……”
“我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dú • lì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
“天人合一是阴阳平衡的至高境界。”
“有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世,被章服,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
“我用了百余年的时间去观天地,知人事,晓地理。”
“天地宇宙,从亘古到如今,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如果将天地宇宙看成一个整体。”
“那么人体就是一个小宇宙,而天地宇宙就是一个大人体。”
“想要天人合一,就得懂天道,人道究竟为何。”
“《易经》谦卦的彖辞中有一句话,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
“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天道讲的是阴阳,四时,万物遵循的最本质规律。”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
“只有洞察了天道,方才可明白,天道与人道并非是孰大孰小,孰对孰错的问题,而是如何共存的问题。”
林下一众士子闻言,有人听懂了一些,有人似懂非懂。
道家学问是诸子学问之中,最为高深莫测,不可言说的。
玄而又玄,便是一般人对道家学问的认识。
此时,吕不韦和蔡泽在一旁听了叶千秋对于天道、人道、天人合一的阐述。
脸上倒是泛起了沉思之色。
以人之渺小,去窥探天地之广袤,本就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但是,若无人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和思考。
那人类社会又怎么会繁衍至今。
这时,又有一人站起来道:“先生,我曾听闻三百年前,道家天人二宗因为对道的理解不同,才分裂成了天宗和人宗。”
“人宗一向主张人定胜天,不知先生以为天宗的理念和人宗的理念是否不可相容?”
叶千秋看了那人一眼,微微一笑,道:“天人二宗早已经是过去式。”
“如今只有道家,没有道家天人二宗。”
“至于你所问,天宗的理念和人宗的理念是否不可相容。”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我刚刚已经讲了,天道和人道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道,无物不包,无所不容。”
“人之一生行事,并非是要一成不变。”
“要因势利导,根据不同的事物变化而去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知道诸位以为此句何解?”
林中弟子一连提了两个问题,来请教叶千秋。
现在,换做叶千秋占据主动,抛出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一句话来反问诸位学子。
林中士子一听这八个字,纷纷细细咀嚼这八个字。
片刻后,有士子站起来回道:“先生此句,并不难理解。”
“无非是在说人做事要尽力而为,不过,成与不成,便全看天意了。”
叶千秋闻言,朝着四周看去,笑道:“还有没有人,有其他的看法?”
这时,只见坐在林中许久不言的李斯站了起来。
只见李斯朝着叶千秋微微一躬,然后朗声道:“斯以为,这句话的关键在于人谋。”
“唯有人谋在前,天成在后,方才有成。”
“若无人谋,岂有天成?”
林中一众士子闻言,尽数皆是眼中一亮。
吕不韦和蔡泽听到李斯此言,亦是对视一眼。
李斯不愧是论战大才荀子门生。
一句,若无人谋,岂有天成。
已经是在说人道与天道之间,人道好像更重要一点。
叶千秋听到李斯之言,笑着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里的人即为人道,而天,即天地之道。”
“李斯说,若无人谋,岂有天成。”
“然则,我却是要说,人谋与不谋,天成依旧存在。”
“人谋的作用,在于人是否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影响天。”
“天命不等于同宿命。”
“人道可变,天道难易。”
叶千秋的朗声之言,落在林中士子的耳中,令人震耳欲聋。
一句“人道可变,天道难易”让一众士子都仿佛听到了浩渺的道音。
吕不韦听到此言,亦是微微一叹,不禁想起了他这一生。
林中的问答还在继续。
太玄学宫里的微风,吹拂的更远了。
随之而去的是太玄子越发高涨的声名。
……
叶千秋在太玄学宫讲道之后的第三日。
秦国的朝堂之上,发生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嬴政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上。
长史王绾宣示了朝会三题。
其一,廷尉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
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事。
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之事。
这头一件议题就直接导致了文信侯吕不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朝着嬴政请辞相邦一位。
廷尉当朝宣布了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违背臣德,使秦国蒙羞大乱。
垂垂老矣的吕不韦艰难站了起来,对着秦王嬴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没有再多言,直接出殿而去。
吕不韦的丞相之位,终因嫪毐一案,被罢黜。
文信侯的爵位还保留,吕不韦可以到洛阳封地去安享晚年。
而吕不韦罢相之后的第三天,嬴政下诏昌平君芈启为秦国新任相邦。
在嬴政亲政,执掌秦国之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秦国的朝堂之上,终于再也没有了吕不韦的一席之地。
这一日,叶千秋来到了章台宫,和嬴政告别。
章台宫,中央主殿之中。
嬴政听闻叶千秋要离开咸阳,前往东方六国游历,倒也没有多加挽留叶千秋。
眼下,叶千秋在咸阳也无事。
嬴政虽然加封叶千秋为公子扶苏太傅,但公子扶苏年纪尚幼,还不到开启蒙学之时。
叶千秋留在咸阳,倒不如四处走走看看。
嬴政一心想着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
反倒是多加叮嘱叶千秋。
“先生此去燕赵之地游历,可暗中查访燕赵之事。”
“罗网这把凶器若是不能完全掌控在寡人的手里,寡人心中不安。”
“寡人亲政之后,灭六国之事,便要提上日程。”
“还请先生在东方六国游历之时,多多留意六国动向。”
“待先生回归咸阳之时,寡人再向先生请教。”
叶千秋闻言,微微颔首,和嬴政又说了一会儿话,便直接离开了章台宫。
刚出宫门,便碰到了昌平君芈启的车架。
芈启的老仆将叶千秋请上了车。
车架之中。
芈启端坐,朝着叶千秋拱手笑道:“此番芈启能登上相邦之位,还全靠先生在王上面前为芈启美言。”
“先生请受芈启一拜。”
说着,便朝着叶千秋躬身拱手。
叶千秋摆了摆手,道:“昌平君无须客气。”
“昌平君是国之大才,昌平君为相,秦国当政通人和。”
芈启道:“听闻先生要离秦,前往东方六国游历,不如,明日到芈启府上,我为先生送行。”
叶千秋笑道:“不必麻烦了,昌平君。”
“待我归来之时,再到府上一坐。”
芈启闻言,微微颔首,道:“如此,芈启便等先生早日归来了。”
叶千秋和芈启在车架之中商谈一会儿,然后便下了车,信步离去。
待叶千秋走的不见了踪迹,芈启才掀起车架上的帘子,和车外的老仆说道:“立刻给田光和燕丹传信,就说太玄子将前往燕地。”
“让他们早做准备。”
老仆闻言,顿时颔首,消失在了车架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