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时。
卓尔回到了小院里。
看到师父在屋里打坐,卓尔蹑手蹑脚的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等他洗漱完毕,才发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屋檐底下。
卓尔挠了挠头,跑到屋檐下坐下,开始絮叨起来。
絮叨的无非就是今日在书院里发生的事情。
听卓尔吹嘘宁缺的事儿,叶千秋只是笑笑。
卓尔絮叨了大半天,突然问道:“师父,宁缺真的能修行?”
叶千秋道:“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了。”
卓尔道:“宁缺比我有脑子,如果他能修行,一定能变得很强。”
叶千秋笑了笑,道:“有时候有脑子的人未必能比得过没脑子的。”
“修行,讲究的是一个心无旁骛。”
“特别是我们这些修道的,在红尘中修行更需要心境的历练。”
卓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师父,我是不是太笨了。”
叶千秋笑道:“你觉得自己笨还是聪明?”
卓尔想了想,有些颓然的说道:“大概是很笨的那种吧。”
叶千秋则道:“能认清自己的人,也算是一种聪明人。”
卓尔一脸迷糊的问道:“那我到底是笨还是聪明?”
叶千秋闻言,不禁摇头失笑。
过了一会儿,叶千秋悠然说道:“凡事不要过于追求答案,笨还是聪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一颗向道的心。”
“只要有心,早一点到和晚一点到,又有什么呢?”
卓尔细细咀嚼着师父的话,心里只觉得有层膜要被破掉了。
但,还是差那么一些。
……
时间过的飞快。
转眼间,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去。
叶千秋的日子依旧过的平静。
在市井间,无人打扰,做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其实也挺好。
普通人的生活是生活。
因为这生活之中没有显得特别大的事情。
正因为小,才显得真实。
很多时候,太过高大上的东西,太过缥缈。
叶千秋时常在想,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缥缈无踪,高高在上。
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后来叶千秋大概想清楚了。
道本是无,道就是我要你是什么形状,便是什么形状。
但这仅仅是我道,还远远算不上众生道。
夜里,叶千秋看着识海之中的那几片永生之叶,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造化的美感。
世间生命,无论强弱,皆有造化。
这一刻,叶千秋睁开了眼。
整个长安城闭上了眼。
……
长安城南城有座黄砖砌成的旧塔,塔身破损不堪,又有青蔓缠绕其间,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倒塌,然而这般多年过去,旧塔依然立于小小寺庙之间。
每年春时有无数大雁自南归来,大雁往固山郡浔阳湖度暑之前,总会飞经长安城,然后在这座旧塔四周盘旋多日,其时雁影遮天,鸟鸣阵阵,场景蔚为壮观。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些飞行高天,夜宿水畔的大雁会出现在热闹的长安城内,会对这座旧塔如此感兴趣。
但时日久了自也看习惯了,近些年万雁飞舞的场景更是成为了长安百姓赏春的又另一胜景,而那座旧塔也有了一个名字:万雁塔。
如今的万雁塔塔顶住着一位和尚,与龛内青灯佛像,桌上经书笔墨相伴,极少下塔,更少与那些后园里的好禅妇人相见。
这和尚自号黄杨,是大唐御弟。
此刻,在黄杨的面前坐着的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李青山看着桌旁抄经的僧人,说道:“昨夜……朱雀醒了。”
黄杨僧人头也未抬,平静回答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能让我们这些还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知晓,青山道兄何必自扰?”
李青山淡然应道:“既在红尘之中,如何能不被红尘气息所扰?”
黄杨僧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陛下既然在宫中,你为何不在宫中?”
李青山道:“规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
“陛下大部分时日都在宫里,难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宫中?”
“你可以日日躲在万雁塔内修经,我这个昊天道南门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长安城内谁能对陛下不利?”
“昊天道南门……”黄杨僧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容。
随即,他轻声感慨说道:“我大唐硬生生从昊天道里分了个南门出来,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时,怎样才能抵挡住那些大神官们眼眸里喷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说道:“闭了双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师叔师伯的老脸,聋了双耳,站在没有桃树的桃山里,不去听深山庄严钟声。”
“南门每年该缴的银子一分不少,他们还想怎样?”
“难不成还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贼诛杀?”
“那西陵上那些老道们们必须得先灭了我大唐帝国。”
黄杨僧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昊天道南门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平衡的产物,实际上代表着大唐帝国在世俗宗教战争中获得的最大胜利,存在世间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们脸上便要难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门本领,对这种事情实在不适合发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谈话拉回最先前的话题,冷冷看着黄杨和尚说道:“不论愿不愿意自扰,已经惊扰了很多人,我身为大唐国师不可能面对朝廷的疑问却给不出答案。”
黄杨和尚看着身前案上的佛经,看着经书上那些用朱砂心血润成的鲜红墨迹,沉默片刻后应道:“所以你来寻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一名剑师被人砍掉了脑袋。”
“而且朱雀在醒了之后,很快便又沉睡过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死的剑师曾经是军部的文书鉴定师。”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师承西陵,一手剑诀来自我昊天道门。”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没有替西陵师叔伯们向帝国兴师问罪的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剑师死之前驭剑破了凶手外衣,但那凶手却没有流血。”
听着这话,黄杨僧人若有所思,缓缓应道:“武道巅峰的强者?”
李青山转过头来,纳袖于身后,静静看着僧人说道:“帝国的武道强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晋大河燕国等地的武道强者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所以这种可能性极小,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月轮国那些苦修和尚潜进来发疯。”
“所以你来问我。”
黄杨僧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李青山道:“世间传说,你曾去过荒原上那处不可知之地,我知道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事。”
“既然如此。关于月轮国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当然要来问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黄杨僧人敛了笑容,静静回答道:“而且我并不相信月轮国的僧侣们会无缘无故冒险潜入长安城shā • rén。”
“那你怎么解释凶徒衣上无血之事?”李青山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黄杨僧人眼眸宁和,缓声回答道:“还记得书院开学那天,你曾感觉到的“道”的气息吗?”
李青山蹙眉道:“可是,夫子已经离开了长安。”
黄杨僧人却道:“那日,你我猜测,那是一位不可知的神秘强者。”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位不可知的神秘强者在长安。”
“甚至可以让朱雀在顷刻之间沉睡。”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是他瞒不过去的呢。”
李青山闻言,紧紧握住了双拳。
“你这个猜测太过可怕……”
“世上除了夫子,还有这样的人吗?”
“要知道,纵使你我全力施为大概也只能令那朱雀懒懒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而这世上能让朱雀在怒火之中顷刻间沉睡的人又有几个?”
“若真是那些传说中的前辈,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城shā • rén?”
黄杨僧人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前代圣人留下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体悟?”
“那位神秘的前辈既然身具圣人之姿、天启之能、无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塔内,陷入了平静。
片刻后,李青山轻叹道:“天启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静。”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起一卦。”
黄杨僧人道:“我虽然不信这些东西,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
“这种事,最好不要起卦。”
李青山蹙眉道:“虽然天机不可测,但我还是想看看是谁遮住了长安城的天。”
黄杨僧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试图阻止对方,将桌上佛经笔墨移开,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与一方棋枰,放在书案之上。
李青山走到桌案旁,随意抓起两把黑白棋子,随意的扔到棋枰之上。
数十枚哑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击滚动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突然在刹那间,所有的棋子,全部化为灰烬。
下一刻,李青山整个人仿佛如同受到了重锤一般。
面色一白。
噗的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鲜血吐在棋枰上。
顺着棋枰的缝隙缓缓流动。
弯弯绕绕,阡陌纵横。
像一条条血色的蚯蚓蠕动着。
……
清晨,临四十八巷的小院里。
一股茶香弥漫。
如果仔细去闻。
茶香里,夹杂着几许血腥气。
一脸焦急的卓尔跪坐在门前,眼中充满希冀的看着叶千秋,他的身前,是一个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普通少年。
“师父,他还有救吗?”
叶千秋一手按在了少年宁缺的胸口,然后他苏醒了过来。
宁缺面色苍白的看了一眼叶千秋,想要说话。
叶千秋抬手,打断了他。
只说道:“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
“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但这也是你的机会。”
“我现在问你。”
“还要去书院吗?”
宁缺神色坚毅,点了点头。
叶千秋微微一笑,道:“好。”
随即,叶千秋一挥手,宁缺消失在了卓尔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