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婵在傅南璟心中的记忆,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
那时候妈妈过世,他被接到傅家,待在傅家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他能够感觉到那里没有一个人欢迎他,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看他。
家里吃饭没有他的位置,亦没有人喊他。
当所有人坐到饭桌上吃饭时,他站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办。
那时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如果不是太饿,他一定不会像个乞丐一样站在那里。
大概是他站在那里太多余,太碍眼,傅岳山终于发话,叫佣人带他到厨房去,没事不要来正厅。
在那个家里,连佣人也不用正眼看他。他跟去厨房,一个阿姨丢给他一个冷馒头。
他站在那里吃,被人推一把,赶出去,“到外面去吃,没看到这里忙吗。”
他拿着馒头走到外面屋檐下,听见他们说:“真不知那女人怎么教的孩子,一点教养也没有,拿什么和阿嵊少爷比。”
“就是个小野种,看他也不成器。”
那天下很大的雨,傅南璟站在屋檐下,手里的馒头硬得咽不下去。他望着门前的瓢泼大雨,眼睛被泪水模糊,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妈妈把他带走。
他没有妈妈了,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在傅家大院那段日子,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一度得了失语症。
在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容得下他,也没有谁真的把他当人。那时候已经很沉默,常常独自待在没人的地方,但他们仍然要找上来,拳打脚踢都是常事。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孟婵那天,那天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一天,平常地吃一个冷馒头,平常地坐在院子里看天,平常地想,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逃离这个牢笼。
也平常地被人围殴。
在被打得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时,他恍惚看到一个女孩朝这边跑过来。
她推开一个踩在他背上的男生,“李小胖!你们做什么?你们怎么欺负人呢!”
李小胖块大很大,指着孟婵,“孟小婵,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阿嵊最近那么不开心,不就是因为这野杂种吗?听说傅阿姨都气病了,你说他该不该死!”
说着要把孟婵扯开。
孟婵张开手臂挡在傅南璟面前,“不准打!有我在这里,我不许你们打他。”
李小胖讲话很脏,他嘲讽孟婵,“孟小婵,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对得起阿嵊吗?我跟你说,他妈水性杨花勾引别人的老公,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种人长大以后也不会是个好东西。孟小婵,你离他远点。”
孟婵瞪着李小胖,“我已经喊保安叔叔了,他们马上就过来。你们乱欺负人,我告你妈去!”
傅南璟很久以后回想那一天,已经记不得李小胖他们那些人的嘴脸,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孟婵的样子。穿着粉色小裙子,干干净净,像个天使。
再后来,傅南璟走得更远,他时常待在一个无人经过的小树林,在树下的花台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那里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他可以过片刻宁静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孟婵不知怎么找过来。她见到他,立刻露出灿烂笑容,“你在这里呀!我找你好久。”
她身上还穿着校服,扎着个高高的马尾辫,爬到花台上和他坐在一起。
那时候的傅南璟很沉默很沉默,孟婵坐在旁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叽叽喳喳讲个没完。
她得不到回应,也一点不伤心,还要安慰傅南璟,“我妈妈说,你没有妈妈了,你不要太难过,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呀,我家住在三单元51,你可以来找我玩呀。我妈妈昨天给我新买了一盒画笔,我借给你用呀。”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你是不是好难过?”小小的孟婵充满了善良和怜悯,她伸手抱抱傅南璟,在天黑之前回家,边跑边说:“我明天再来找你玩,你也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孟婵几乎每天都去小树林找傅南璟。她有时候带上好吃的零食和傅南璟分享,虽然他并不吃。
有时候带上画笔,趴在花台上画画。
虽然傅南璟从来不理她,但她也能自得其乐,像只快乐的小喜鹊。
她还跳舞给傅南璟看,讲她要去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
其实跳得并不是很好,但傅南璟看着她在树林中翩翩起舞,觉得她像公主。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没多久,傅南璟就被送走。
离开大院的时候,傅南璟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孟婵。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时光荏苒,傅南璟独自在傅家老宅度过了七个寒暑。
他仍然会常常想起孟婵,不知她长高了多少,一定长得很漂亮。她是那样可爱。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吵,那个小树林是他荒芜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
再见到孟婵,是初二那年,傅嵊他们也搬回老宅。
张芝玉仍然不愿意见到他,勉强和睦相处的条件是,他们只供他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他必须出国,永远不准再回来。
傅岳山对此没有异议。傅南璟也没有异议。他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欢迎他,不如到外面去,即便受风吹雨打也没有关系。
那天傅岳山和张芝玉出门应酬,他和傅嵊待在家里。
是傅嵊主动先开口,“你在这边生活得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介绍一下?”
傅南璟当时也坐在沙发上,回答他说:“我很少在外面吃。”
“那你平时吃什么?”
“在学校吃。”
“周末呢?”
“自己煮面,或者炒一两个菜。”
傅嵊哗地一声,“你怎么这么dú • lì,都会自己做饭了。”
说完忽然就没再出声。他想起来,傅南璟从小就被流放在这边,没有人照顾他,他早早就学会dú • lì了。
他忽然觉得挺没劲儿,把行李箱拿上来,打开收拾东西。
傅南璟就是在傅嵊打开行李箱时,看到了孟婵和傅嵊那张在一中校门口的合照。
照片中的孟婵已经长成亭亭少女,穿校服衬衫和藏蓝色的百褶裙,剪了齐刘海,头发长长垂在胸前,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说不出的漂亮。
傅南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得有些久,傅嵊注意到,拿起照片,问:“你还记得她吗?她叫孟婵,以前跟我们一个大院的。”
傅南璟移开目光,淡淡嗯了声。
傅嵊笑了声,又看了看照片,感慨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真是不假。孟婵小时候像个野丫头,没想到也长成个小美女了。”
傅南璟脱口而出,“她小时候也很好看。”
傅嵊怀疑,“有吗?我怎么没发现。”
傅南璟没再多说,只是又看了眼孟婵和傅嵊的合照。
再后来,傅南璟初中毕业。
那时候他和张芝玉相处得不太和睦。张芝玉精神有些问题,将他赶到地下室住,半夜发病时,经常到地下室来,用鞭子抽打他。
她睡不着觉,他也别想睡觉。她打一鞭,便痛骂他一声野种。
他懒得反抗,也懒得反驳,站在那里任由她发泄。
那时他和傅嵊的关系趋于缓和,傅嵊救他好几次。
有一次,他背上遍体鳞伤,已经痛到麻木,连药都懒得擦。他翘了几天课,整天趴在床上。
那个时候,莫名地忽然很想孟婵。
傅嵊把那张合照放在书房,他总看见。看见她的笑容,仿佛日子都变得没有那么难熬。
初中毕业时,他考了全市第一,和傅岳山说,想回B市上高中。
傅岳山向来不管他,只道了一句,“随你。”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回B市上高中,但所有人都同意。他离开这里,对所有人,对他自己,都是解脱。
傅嵊第一个赞成,他是真心希望傅南璟能逃离这里,逃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逃离一次又一次的鞭打。
傅南璟独自回到B市,他靠奖学金和暑假打工赚来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小的房子。
整个高中三年,他都独自生活。
真正再见到孟婵,就是在高一正式开学的第一天。
因为第一天开学,学校食堂没有做饭,下午放学后,所有学生都到校外去吃饭。
他那时刚到一中,并不认识人。下课以后去校外买了一桶泡面。
就是在他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孟婵。
孟婵那时和梁颖一起,两人有说有笑,身边还有几个男生。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旁边的餐厅。
孟婵和傅南璟擦肩而过,并没有认出他。只是梁颖悄悄捣她一下,小声和她说:“快看,你旁边男生好帅。”
孟婵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好和傅南璟的目光对上。
她有一瞬间觉得眼熟,但当时并没有认出来。只是见对方也看着她,以为是自己偷看被抓包,脸一红,赶紧扭开头,抓着梁颖快步走进餐厅。
孟婵是到好久以后才认出傅南璟来,那时候傅南璟在学校已经很有名,她记得傅南璟的名字,再细细对照他的五官,和小时候的傅南璟的确有些像。只是更高更帅了。
有一天去操场做早操,她又遇到傅南璟,终于没忍住上前拦住他,她朝他笑,“傅南璟,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孟婵。”
没有人知道傅南璟那时候有多心动。他当然记得孟婵,从来没有忘记过。
可他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清醒地记得,高中毕业后,他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能回来。